第25章 搖搖欲墜

帝王語氣裏一股子好事被打擾了的不耐煩之感,如果說他下一刻直接提劍砍人,他們可能都不會意外。

好在他們陛下還算明正,不會真的毫無理由地要人性命。

禮部尚書深呼吸了一下,心裏又過了一遍,想著傅小侯爺身為他們陛下的至交好友,他的事情對於陛下來說應當能算上要緊之事,便大膽地推開了門。

他自然沒有商琅那般的恩寵和膽子抬頭去看人,就隻能透過衣擺去認。

但是兩個人都已經換了一身衣裳,又出自同處,禮部尚書在那靛藍竹青之間糾結半天也沒有分辨明白到底哪個才應當是顧嶠。

畢竟看上去都像是他們陛下會穿的衣裳。

好在兩個人挨得近,禮部尚書沒有遲疑太久,直接朝著兩個人行了一禮:“臣見過陛下,見過丞相。”

“來做什麽?”顧嶠垂眼看著禮部尚書那花白了的頭發,嗓音淡淡,並沒有直接叫人起來。

“傅小侯爺已經入京,不知陛下預備何時設宴為小侯爺接風?”禮部尚書知道顧嶠眼下心情不好,而且還很可能是因為自己,一句也不多說,直接將此次前來的目的給說個明白。

“傅翎?”顧嶠的反應出乎了禮部尚書的意料。

明明先前在朝會上聽到傅小侯爺回京的消息的時候,他們陛下語氣中還有著難掩的欣喜愉悅。

眼下這怎麽……頗有點不待見人的意思呢?

顧嶠隻是反問了這麽一句,沒有多做評價,就讓他起了身,然後開口:“此事你們來辦即可,什麽時候準備好了就什麽時候擺宴。屆時通曉朕一聲就是,餘下的不必多言。”

聽這話,禮部尚書更懷疑兩個人之間是不是多了什麽嫌隙。

隻是他想了所有可能,連“長寧侯意圖謀反但陛下顧念昔日情誼一言不發”這樣荒謬的理由都給找出來了,也沒想過會是傅小侯爺早一日就已經到了京都,還直接翻了禁宮的牆,深夜來騷擾了一回皇帝陛下,卻在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要隱姓埋名多玩幾天之後,直接露了臉。

顧嶠神色淡漠,甚至想給人安上一個欺君罔上的罪名。

原先傅翎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對於顧嶠來說也算是是有好處的,這樣傅小侯爺沒有什麽光明正大的理由跑到宮裏來——顧嶠為了防止這一點甚至還暗戳戳地增加了宮裏的守備,專門防著傅小侯爺翻牆入宮。

傅翎顯然對於他喜歡商琅這一點極不讚同,顧嶠知道他的性子,生怕人哪天越想越氣然後直接跑到宮裏來棒打鴛鴦——哪怕這鴛鴦八字還沒一撇。

商琅那麽一個崇禮的人,顧嶠這麽多年才將他的底線給敲下來這麽一點點,難得能與人有一點肌膚相親,若是被傅翎什麽舉動攪回了十年前,甚至讓商琅從此直接對他這樣有不軌之心的人警惕到極致——

他一定會把傅翎五花大綁塞上喜轎然後萬裏紅妝丟回南疆送給子桑瑤的。

顧嶠心想。

他一定會。

說實在的,若不是昨夜傅翎先提了那麽一嘴,叫他不要將回京的消息透露出去,顧嶠還不至於氣成這樣。

他在這好好地為人瞞著,反過頭去傅翎自己就把事情全給交代了,讓他如何能不氣?

顧嶠吩咐下去,讓禮部尚書走了之後,那一肚子火氣還沒消下,瞧著氣鼓鼓的,在商琅眼裏便顯得有些可愛。

但丞相大人沒有開口,而是到一旁去,貼心地給人斟了一盞茶端過來,這才道:“侯爺如此作為,也許是自有打算。陛下若是心有疑惑,不若將人喊來問上一問。”

這倒是個好主意。

總歸傅翎歸京的消息如今已經被傳開,他“思念友人過甚”直接將傅翎招入宮中敘舊,這樣的理由正當至極。

顧嶠讓商琅這麽一提醒,立刻撫掌:“先生所言甚是。”

他也沒讓人一直端著那盞茶,像是生怕那幾兩重會將人手腕給壓疼,即刻接了過來,然後將在外麵候著的雲暝給喊進來,吩咐他出宮將長寧侯給帶過來。

顧嶠表麵看上去話說得淡淡的,但是聽到的兩個人卻不約而同地理解到了更多的意思——

若隻是尋常地把人給喊來,這種事情派宮人去做綽綽有餘,顧嶠卻是大材小用地讓雲暝這個暗衛去做這樣的事情,用的字還不是“請”而是“帶”。

擺明了不想讓傅小侯爺在這其中好過。

商琅垂著眼等人吩咐完,又將那小盞中的茶給飲盡,這才輕聲開口:“陛下既然與侯爺有事要談,臣便先告退了?”

顧嶠剛才把茶盞給放到桌子上,聞言驟然轉過頭去,看向商琅,急急地去拽他:“先生緣何要走?”

他與人議事從來不避商琅,大部分的時候丞相大人也隻是稍作推脫,看他堅持就會留下來。

今日卻有不同。

且不說與顧嶠交談的是傅翎這個在少年帝王心中分量甚重的至交好友,商琅自己也有旁的事情要做。

帝王的挽留在他意料之中,商琅無奈地笑了笑,溫聲同他解釋:“陛下忘了?臣還要為陛下去解決世家之事。”

從萬壽節過去,商琅就一直縮在宮裏陪著顧嶠,這段時間似乎也沒見到世家那邊有什麽樣的動作,顧嶠雖然說整日“沉迷美色”沒有直接下狠手血洗他們,但明裏暗裏也做了不少的事情,算是為給商琅繼續忽悠世家做了點準備,生怕丞相大人不小心出了什麽事。

逍遙這麽好一陣子,商琅要去處理世家的問題,顧嶠也說不出什麽拒絕的話來,隻是沒有直接放開人,而是眼巴巴地問:“那先生之後還會回來嗎?”

他留商琅在宮中已經有了好一段時日,若世家那邊當真不對丞相大人做什麽事情,或者說是在今日商琅去遊說之後再度被忽悠了相信丞相這個大尾巴狼,顧嶠似乎也沒有什麽額外的理由將人給繼續留在宮裏了。

舍不得。

顧嶠本意是想讓丞相大人心軟,然後留下來,但是在看到商琅那恍然大悟緊接著若有若思的神情之後,就後悔了。

這神色簡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訴他:商琅原先根本沒想到這一茬,結果被他這麽一提醒,給想起來了。

這不就是他自作孽嗎!

但說出去的話已經是潑出去的水,他再想讓商琅無知無覺也是不可能的了,隻能就著這個姿勢,屏住了呼吸等人開口。

明明他才是那個帝王,現在卻像是一個即將被判刑的囚犯。

“若陛下想,臣便回宮。”

顧嶠以為過去了許久,實際上商琅並沒有思索太長時間,就溫聲開了口。

“朕自然是願意的,”顧嶠長出一口氣,並不知道自己臉上已經因為方才的屏息而泛起紅意,抬著亮晶晶的眸子瞧他,眉眼唇齒之間都是愉悅,“無論何時,先生想要入宮,朕定然會掃榻相迎。”

“那臣便,謝過陛下。”商琅很清楚怎麽順著顧嶠說話,溫溫和和地應下之後,終於在少年帝王依依不舍的目光注視下走出了禦書房。

為了等傅翎,顧嶠並沒有跟著將商琅給送出宮門,見人上了馬車之後便轉身回去,揉了揉有些發燙的雙頰,忍不住去回想方才商琅與他說的話。

似乎是有什麽東西變得不同了。

哪怕丞相大人瞧起來還是那般馴良恭順,但比起先前開口君臣有別授受不親,人現在明顯對他軟化不少。

究竟是為什麽?

顧嶠忍不住地想。

兩個人相處了這麽多年,前者才是他最熟悉的商琅,而且他也從來都沒有指望過人會有一天驟變這麽多。

可這短短幾日,商琅還是變了。

這位過度俊美的探花郎對於顧嶠來說就是細水長流,許多改變都是潛移默化的,就像先前顧嶠磨了人整整半年才讓探花郎徹底放棄了趕客的念頭,無可奈何地由著他整日整日跑到翰林院去煩人。

在他登基之後,兩個人更親近的關係也就是在國事上顧嶠從未瞞著人,至於私人的感情,早就被那一道越裂越深的地位溝壑給撕碎得徹底,這也是顧嶠隻將心思埋在心底的原因——他從來都沒有妄想過填平這一道天塹。

卻沒想到,這幾日的功夫,他們兩個就好像親近很多了。

顧嶠如今可以不用再那麽小心翼翼地去扯他袖子,已經足以大大方方地去握上他的手——雖然讓丞相大人接受,還需要補充上一點無可反駁的理由,但是對於兩人之間這道天塹來說,已經是極大的驚喜了。

如同懸於深崖之上的一架搖搖晃晃的橋——可以同行,卻也伴隨著跌落的風險。

無論怎麽樣都是好的。

顧嶠彎著唇,想著方才商琅同他說的話。

“隻要陛下想。”

他想,他當然在想。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甚至早就不滿足於一牆之隔。

什麽時候真的能把人給帶到龍榻上來就好了。

顧嶠幽幽歎了口氣,癡心妄想一股腦地湧上來,衝散了方才那些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