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棋盤殘局
他方才……用了什麽眼神看商琅?
顧嶠對於丞相大人這模棱兩可的指控有些茫然,隨之而來的就是委屈,悶悶道:“先生如今看也不願意讓朕看了嗎?”
“並非,”商琅向來拿他這樣無理取鬧般控訴沒有什麽辦法,“臣隻是——”
商相欲言又止,想同他解釋,卻又不知道為何而止住了,最後也就隻說了一句:“是臣冒犯。”
顧嶠被這輕飄飄的四個字氣得不輕。
像是剛要撬開的蚌殼一下子又合上去,下一次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願意主動張開。
商琅究竟在瞞著他些什麽?
“先生不願意說,那便不說。”顧嶠自己氣歸氣,在商琅麵前還是有意藏著心思,神色自若地擺了擺手,沒有繼續追究下去。
“君臣有別,陛下,”商琅再度開口,看著顧嶠不解,便同他解釋,“陛下為君,便是天下表率,萬要注意言行,莫要像方才這般憊懶。”
商琅這一番說教般的話讓顧嶠更加雲裏霧裏。
少年帝王自幼受的就是皇室的教養,哪怕是在私下,骨子裏的禮數規範也不會輕易地被拋開,隻不過會在商琅麵前對人更加親近罷了。
因為這個,除了偶爾商琅會因為他來拽他袖子而出言提醒之外,顧嶠還沒被說過什麽“注意言行”的話。
丞相大人這幾句話說下來,顧嶠越發懷疑自己方才不單單是出神,而是因為先前在宴上的時候喝了幾杯酒導致做了些什麽讓商琅忍無可忍的事情。
明明他都沒覺得醉,失神也隻是一時半刻。
實在奇怪。
“朕知道了,”顧嶠若無其事地彎了下唇角,然後放下拽著商琅衣角的手,轉而談起正事來,“先生既然想要從世家手上再撈一點東西,可想到了什麽好方法?”
不論先前商琅是用什麽樣的手段讓世家心甘情願地把東西給送上來的,眼下得知是直接將這些東西贈給了他之後,再想要用同樣的方法撬開個口子,恐怕就難了。
而且……
顧嶠眉峰一壓:那些世家與皇室一樣,也會養一些暗衛甚至死士,眼下商琅遊走在各家之間,幹脆利落地把人給耍了,而且拿走的東西還不少,若他們要報複,丞相府絕對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不如將商琅留在宮中?
“陛下,”商琅又喊了他一聲,見到人眨了下眼才聚焦,就知道方才他說的話是一點也沒聽進去,便無奈道,“陛下近日總是出神。”
“嗯。”顧嶠毫無負擔地應了,然後拿著控訴的眼神隱晦地看他一眼。
如果商琅願意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他說不定就不會因為去想丞相大人的心思而頻頻在人麵前出了神。
商琅瞞著他的事情並非一星半點,包括先前。十多年過去,商琅或許已經將他給摸了個徹徹底底了,但是他對商琅卻是一知半解。
隻不過之前顧嶠一直都沒在意過這些事,隻想著黏在商琅身側,這幾年來他卻是越來越想將人給徹底剝開,不願意看到一絲一毫的迷霧。
難道是他皇帝做久了,控製欲也隨之增強了嗎?
顧嶠發現他連自己的一些心思都有些猜不透,許多時候全靠著本能。
這一次他總算是沒有再徹底走神,而是明明白白地聽著商琅將方才的話給重複了一遍。
聽完之後顧嶠也顧不上想著怎麽保護丞相大人不被世家那群人暗殺了,神色複雜地看向他。
兩個人太久都沒有用這些計策對付人了,以至於顧嶠現在都不敢確定商琅是不是變了。
以前怎麽沒發現……丞相大人下手這麽狠呢?
知道這件事情之後,那些世家的家主無疑會被氣到吐血三升,按照顧嶠對他們的了解,從此忌憚皇室而夾起尾巴來是絕對不可能的,一定會伺機報複。
雖然商琅說暫時不殺,但顧嶠自然不會輕易地將這個消息放出去,隻會一直拿這件事吊著他們。而在這樣把人逼到絕境的時候,他們自然是什麽都做得出來。
狗急跳牆。
這麽一想,倒還不如把人給殺了。
不過商琅說的那個方法也的確是毒。
世家自身的分支也足夠錯綜複雜,有同流合汙的自然就有意見相左的。
眼下好幾個世家的傳家寶到了顧嶠的手上,就算那群人割袍斷義了,大概也會聚到一起去指責那些被商琅給忽悠了的蠢貨。
接下來很簡單,自然是挑撥離間。
一盤散沙,都不需要他們做太多的事情,輕輕一撥就能徹底散盡。
他們需要做的就隻有點火,之後就是坐享其成。
顧嶠看著眼前的丞相大人,明明還是一副朗月清風的君子模樣,內裏卻似乎比他所想的要黑上不少。
這麽多年沉浮官場,這般似乎也在所難免。
顧嶠很自然地接受了這樣的結果,然後道:“那就依著先生來——不過近日世家發現這件事情之後,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相府不安全,先生不若入宮住上幾日。”
“好。”商琅答得很幹脆,幹脆到顧嶠都沒顧得上高興,先愣了一愣。
兩個人再親密,中間也會隔著一層君臣禮數,所以方才顧嶠說出口之後,就在下意識地想著如果商琅拒絕了他要那什麽樣的理由來繼續挽留人。
誰知道丞相大人今日如此好說話。
商琅瞧著他發愣,輕輕地蹙了蹙眉,眼睫垂下來,瞧著有些委屈:“臣還是……”
“不必!”顧嶠回過神來,意識到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連忙道,“朕方才隻是太欣喜了——朕這就命人為先生收拾寢殿。”
商琅沒有追問顧嶠緣何用了“欣喜”一詞,隻溫順地垂著眼站在一旁。
顧嶠喊來宮侍將事情吩咐下去之後,就又忍不住轉過頭來看商琅,越看越覺得丞相大人這副模樣實在是……過於賢惠了。
可能是情意作祟,顧嶠每次瞧見商琅這樣安安靜靜地立著,都心動不已地恨不得直接十裏紅妝將人綁到宮裏來做他皇後。
偏偏他又承受不了這樣做之後的結果。
“先生今夜便陪著朕吧,”顧嶠驟然笑開,看著商琅抬眸投過來的茫然的眼神,又道,“今日可是朕的生辰,恰好夜裏又沒什麽事情,朕想同先生一起待著。”
這樣的理由商琅沒有辦法拒絕。
也或許是不想拒絕。
他頷首應了。
顧嶠麵上一喜,轉身去將棋盤給搬了出來。
兩個人忙於萬壽節,數日未見,因為其他種種事情又是許久不曾對弈過。顧嶠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來能與商琅做些什麽,總不能跟人幹坐著,便想起來了一直放在禦書房當中的棋盤。
不過顧嶠沒有拿先前那些玉棋子,而是想到了今日商琅送給他的那些生辰禮物當中,恰巧有一副新棋子。
顧嶠吩咐了宮侍將東西拿來,先與商琅對坐在了棋盤兩側。
“上一次先生輸了,這一次,先生可莫要再讓我。”
禦書房當中隻剩下了他們兩個,顧嶠也不嫌那一身禮服繁重,懶散地坐著,手肘支在棋盤上,托著臉含笑瞧他。
他與商琅的對弈當中,鮮少有贏的時候,為數不多幾次,丞相大人的漏洞實在是太過於明顯,以至於顧嶠總覺得他是在有意地讓著他。
或者說是真的心不靜。
商琅聽到了之後隻是微微彎了一下唇角:“臣不會。”
這樣空口而出的話顧嶠向來是抱有懷疑態度的,結果沒想到接下來商琅是真的半點也沒讓著他。
還讓顧嶠知道了先前無論是輸是贏,原來商琅都是在讓著他。
今天顧嶠對商琅的棋藝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他下每一步顧嶠都要反複思索之後再落子。
燃著的香不知道被換過了幾茬,兩個人還從來沒有下過這麽長時間的棋,一動不動地,等到外麵來詢問他們要不要傳晚膳的時候,顧嶠才意識到自己的脖頸已經酸痛得不行。
對麵商琅看上去倒是神色自若,隻抬頭過來問他的意見。
顧嶠低頭看了眼那盤殘局,暗歎一聲:“傳膳吧。”
他先起了身,擔心商琅身體不好,這般久坐著會難受,起身後就直接繞到了商琅的身側來,想將人給扶起來。
但是丞相大人似乎半點也不想領這個情,自己支著棋盤站起身來。
顧嶠的手抬到一般又假作無事的落下,挪開話題:“先生棋藝當真非凡。”
“陛下謬讚。”
商琅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讓顧嶠又有一種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覺,頓時泄了氣。
但是這個時候丞相大人好像終於意識到了他的情緒不高,又溫聲同他道:“此局是臣先前所見一殘棋孤本當中無人解出的局。”
顧嶠聽到這話,也顧不上自己那亂七八糟的情緒了,猛地看向他。
商琅直接讀出來了他眸子裏的意思,輕笑著頷首:“陛下方才,已經替臣將這一局給完成了。”
不是解出這一殘局,卻親手創造出了這一局。
商琅是在告訴他,他自己的水平也半點不差。
很靈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