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下謫仙

“所以,先生是想要同朕一起將這局棋給解出來?”顧嶠問他。

“如果陛下想,臣便恭候。”商琅沒有直接答應下來。

左右無事。

顧嶠爽快應下,已經做好了接下來這一整夜拿棋局消磨時間的準備。

晚膳比起中午時候的那一場盛宴就要簡單不少,兩人用過膳後又坐回到了棋盤麵前,顧嶠看著那一局棋出神。

原先隻是覺得商琅的棋藝高超,但還能心無旁騖的應對。如今知道了他手下這局棋是什麽來頭之後,反倒是有些束手束腳。

顧嶠忍不住想,這樣傳承下來的難解的棋局,他當真能跟著商琅解出來嗎?

如果解不出來,顧著商琅的身子他會早早收起棋來歇息,但他自己恐怕就要徹夜難眠了。

顧嶠一向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

離著書中棋局還差幾子,征詢了顧嶠的意見之後,商琅就直接將這幾子給補了上去,然後留給顧嶠來走第一步。

因為先前商琅所提,顧嶠落子的時候極為謹慎,盯著棋盤看了許久才落下了那一子。

商琅卻沒有他這麽多的顧慮,隻是瞧了一眼顧嶠落子的未知,然後就幹脆利落地接上了下一步。

既然是著名的殘棋,丞相大人棋藝如此非凡,定然先前對各種各樣的走法都有所研究,如此迅速也理所應當——顧嶠這般勸說自己。

但是接下來無論顧嶠如何落子,商琅接得都極快,像是不假思索。

就連平日裏兩個人對弈都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顧嶠狐疑地抬眼瞧他。一襲銀白華服的丞相大人隻是安靜地端坐在那裏,若非容顏穠麗,那雙桃花眼又太過多情,顧嶠當真會覺得自己眼前坐著的不是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白玉佛像。

可半點也看不出來下手的快準狠。

“先生似乎對這一局棋所知頗多。”顧嶠狀似無意地開口,手下又落了一子。

商琅緊隨其後,一雙桃花眼抬起來了,盈盈地望過來,像是猛獸克製地收斂成了一隻無害的家寵——至少顧嶠是這麽覺得的:“棋盤之勢有如天象之變,無窮無盡,臣隻是知曉陛下之棋而已。”

因為清楚顧嶠落棋的路數,所以才能迅速地反應過來顧嶠這一子會下到什麽地方去,他又該如何地對付。

“先生若是如此,這棋下起來可就沒意思了。”顧嶠同他玩笑,落子的速度也不自覺地快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棋盤上已經落滿了字。

顧嶠忽然一怔。

商琅沒有給他繼續反應的機會,骨節分明的手從棋罐裏又摸出一顆黑子,落在了棋盤那為數不多的空處。

一子定音。

桌上的燭火晃動了一瞬,映著商琅的身影搖曳。

顧嶠愣愣地看著棋盤,沒想到商琅口中說的那個無解的棋局,就這麽在他手上被解了出來。

不對。

他自己對於棋並不癡迷,棋藝也大都是承自商琅,根本沒有怎麽讀過與棋藝有關的書冊,更別提這樣大都會是孤本的棋譜。

“先生是在誆朕?”顧嶠隻能想到這一個解釋,暗恨自己怎麽就這麽輕易地相信了商琅口中的話,看向人的目光當中都帶著控訴和被誆騙的委屈。

商琅被顧嶠蓋上這麽一口鍋,看上去表情沒什麽變化,顧嶠還是清清楚楚地從那雙桃花眼裏察覺到了些許委屈的情緒。

然後他聽見商琅道:“臣從不欺君。”

怕空口無憑,商琅繼續道:“那本棋譜就在臣府上,陛下若是想要求證,臣便拿來。”

“隻是臣對這一棋局的確鑽研許久,也隱約能得解法,今日是陛下讓臣茅塞頓開。”

商琅越解釋顧嶠越不相信。

他一個閑來無事陪著丞相大人下幾局的普通人,能幫著商琅解決掉這麽長時間都沒有鑽研出來的棋局?

不過看著丞相大人那分外真摯的眼神,倒也不像是作假。

顧嶠有些沉默。

商琅見他如此,原本就板正的身子似乎坐得更直了,臉上也不再像先前那樣露出個無辜的某樣,而是一本正經地,開口道:“觀棋亦是觀人,此事陛下應當知曉。臣之所以選擇這一局,也是相信以陛下的能力,能夠解出局來。”

因為顧嶠是個帝王。

還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帝王。

觀棋亦觀人,不過這樣的棋局大都是文人墨客閑來無事的消遣,像日理萬機的帝王自然難有精研,偏偏身份若是有變,人的思維和行事就易變。

商琅也是在顧嶠登基,他隻身沉入官場之後才發覺的這一點——這棋局不知是來自何人,商琅試著向下解了幾步之後,驀然從中察覺到一點帝王之道的影子。

隻不過因為平日裏各種忙碌,顧嶠與他下棋也純做消遣,商琅不想要耗他心神,便將試探的事情一直給擱置了下來,直到今日。

在顧嶠無意識地與他做出那一局的時候,商琅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之後也毫不意外地看著顧嶠解出來了這局。

商琅落下最後那一子之後,餘下每一處都是屬於顧嶠的生門。

顧嶠聽完商琅的解釋,垂著眼不做評價,片刻後勾唇笑道:“既如此,朕也算是為先生解決一樣困擾許久的難題,不知先生要如何謝朕?”

丞相大人君子端方,當然不可能說出來送給顧嶠的那些生辰禮物就權當謝禮這樣的沒皮沒臉的話,聽到顧嶠這般問他,想了一想便道:“不若接下來處理世家的事情,陛下仍舊交由臣來做。”

原先顧嶠想著商琅之前已經足夠地忙碌,便沒打算讓人繼續來忙活這挑撥離間的事情,眼下這般,與其說是“謝禮”,倒不如說是商琅主動要他將先前所賜的恩惠給送回。

顧嶠當然是不會答應的:“朕想要先生的謝禮,卻不願意先生累著。”

他主動地替商琅想了一想,道:“若先生當真要謝,不如就將府中那個白玉筆擱送給朕吧。”

商琅喜歡送顧嶠白玉,他自己在府中許多玉製的東西也大都用的白玉。

而那個白玉筆擱,商琅已經用了數年,甚至有時候沉思的時候,還會有意無意地在上麵摩挲。

那筆擱算是顧嶠在商琅府上見到的最早的白玉物件,那個時候兩袖清風的丞相大人並沒有多少銀兩來購置那些奢侈東西,買到一塊小白玉已經是難得。

顧嶠還清楚地記得,那筆擱的形狀是商琅親手所雕,但因為是第一次,探花郎那個時候的手傷痕累累——如果不是為此,當時顧嶠還不敢去過問商琅的那些私事。

雕工並不精細,那筆擱很粗糙,顧嶠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商琅才有了有意無意摩挲它的習慣,這麽多年過去,筆擱的棱角早就已經被磨得圓潤瑩亮。

這也是顧嶠將東西要過來的理由。

商琅開口,想要拒絕:“那筆擱是舊物……”

顧嶠沒給他說出接下來的話的機會,迅速地打斷,反道:“先生若是不願意割愛,直言便是。”

“並非不願,”商琅眉眼的情態柔下來,語氣也似乎變成了無奈和縱容,“若是陛下實在喜歡,拿去便是。臣隻是擔心那是個舊物件,難入陛下的眼。”

若非是個舊物件,顧嶠還沒打算讓人將東西給他呢。

商琅此人平時如何,顧嶠最是清楚:對功名利祿無心,對榮華富貴無感,守舊到過火的程度,身邊的東西幾乎都不帶換的。

包括但不限於那些經久能用的東西。

若非日日都要上朝或者麵聖,顧嶠先前都覺得這個人會直接連衣裳也不換了——可能會換,但絕對不會變著花樣地換——丞相大人平日裏的衣裳除了白衣就還是白衣,大部分時候甚至連樣式都不帶換的。

這樣的好處就是,商琅身邊留著許多的舊物件,上麵都清晰地沾著商琅身上的藥香和沉香味道。

不能光明正大地與人在一起,拿這些物件來聊解相思倒也無可厚非。

顧嶠心裏打著主意,開始想著日後一定要多找點理由從商琅手上拿點舊物。

至於少的那些,顧嶠身為一個皇帝也不會怕給人補不上去。

“既然是先生的東西,哪裏有什麽入不了眼的?”顧嶠勾著唇,忽然聽見外麵三更鼓響,便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今日勞累先生,便早日歇息吧。”

商琅頷首,轉身離去。

丞相大人的住所就被顧嶠安置在自己的寢殿旁邊。少年帝王沒有動作,站在原地目送著商琅帶著一身銀輝走出去,然後吹滅了燈火,跟在商琅身後,不遠不近地。

除了絳紫官服,商琅鮮少會穿華服。

尤其是在皎月之下,這一身銀白,就如同落了月輝,像個真正的謫仙人。

好在不會像姮娥那般奔月離去。

顧嶠心裏想著,忽然見商琅停了腳步,詫異之餘,前麵的人轉過頭來,桃花眼裏好像蘊著清泠泠地一汪水。

聲音也飄渺得好似自天邊而來:“陛下不與臣同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