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枝
阿枝一愣,視線垂落在他衣襟。
“你不要和我說這些,”阿枝平靜道:“我聽不懂。”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有些輕顫。
她聽懂了,也能明白燕珝如今的處境,想要活下去,確實有些難。
“不管你是如何想,我覺得,活著挺好的,”阿枝緩緩出聲,“活著吧,至少別死在、冬天,太冷。”
“我喂你喝藥。”
為了避免燕珝再反抗,她冷著麵容,故作深沉。
“我們北涼粗人,下手沒輕沒重,你若不喝,我就硬灌下去。”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話起了作用,燕珝默了一瞬,眼神在她臉上停住,最終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阿枝很滿意,露出個笑容。
這還是她來東宮後,第一次真心實意笑出來。明燦燦的眸子盛著笑意,沉下許久的麵色終於又泛起生機。
“好啦,”她語氣輕快,“現在來上藥。”
“脫了。”
“?”燕珝沉默著看她一眼。
阿枝見他半天沒有動作,眼神無聲催促。
燕珝:“不上。”
“為什麽?”阿枝見他閉上眼睛,又要趴下去一副睡著的模樣,忍不住問道。
燕珝拒絕回答,背過身不去看她。
“受傷了當然要上藥啊。”阿枝不明白他的態度。
若是一心求死,剛才又喝了藥,若是想活,現在偏偏又不願上藥,“你們大秦人都這麽奇怪麽?”
阿枝猶豫了下,恍然大悟。
“對,你傷得厲害,自己脫會扯痛。”
她索性上手,指尖觸碰到衣角,薄薄的一片布料卻被燕珝無聲拉走。
“怎麽了?”
阿枝不明白燕珝的心,隻當他痛的厲害話都說不出來了,手上動作不停,徑直便掀開了外衫。
衣衫上還帶著男人溫度,阿枝突然意識到什麽,遲來的羞澀爬上臉頰,帶起一點薄紅。
不知是碰到了哪裏,燕珝一聲悶哼,呼吸驟然加重,麵色又白了幾分。
這次是真的說不出話了。
阿枝放輕了動作,指尖輕柔地剝開外衫,又脫下裏衣。
包紮好的傷口滲出血跡,看得心驚。
“疼嗎?”
半晌,阿枝輕輕出聲。
她在北涼哪怕不受寵,常常受罰,也從未受過這麽重的傷。
鞭痕縱橫交錯在背部,男人身形修長,肌肉流暢,不常見天日的背部似乎比臉還要白些,所以傷痕遍布,更顯得刺眼。
除了昨晚虛虛瞥的那一眼,阿枝也是頭一回看異性身子。
燕珝肩寬,如今趴著肩胛聳起,手臂上緊繃的肌肉好像能隨手拎起一個她。腰腹緊實,背後的線條慢慢下收,隱藏在毛毯下。
阿枝錯開視線,臉有些紅,嘴上磕磕絆絆,“你、若是疼,告訴我。”
聲音怪異,好在原本聲調就不對,希望自己的異常不會被發現。
阿枝屏息,垂著眼在手上蘸了點點藥粉,觸上肩頭裸.露的傷痕。
“嘶——”
燕珝倒吸一口涼氣,背上肉眼可見地狠狠緊縮,中間的溝壑因此更深,阿枝猛地收回手,“是不是弄痛你了?”
燕珝眉頭緊皺,閉上眼似是不欲見她,冷聲道:“若是上藥,便快些。”
“……哦。”
阿枝悶聲應下,手上更輕柔,卻不知這動作如同搔癢,如羽毛在皮膚上輕觸,沒有實感卻又撓的人心煩。
燕珝:“你沒有工具麽?”
“隻有手,”阿枝的羞赧都被方才男人的冷言憋了回去,如今冷靜下來,看他隻是傷者,“或者我也可以倒上去。”
“你的手很冰。”燕珝漠然。
“知曉了。”
阿枝手上不停,見他肌肉微微抽搐,卻始終不發出聲響的模樣,提醒道:“疼、叫出聲,我不會笑你的。”
“……”
燕珝不想跟她說話,阿枝自顧自上完藥,碰了碰他。
“你身上很熱,是不是發熱了?”
燕珝不理她。
阿枝見傷痕都在上背部,秉持著上藥就要一次性上好的精神,嚴謹問道:“下麵還有沒有……”
說著就要掀開蓋住下.身的毛毯。
她用另一隻幹淨的手碰了碰他完好的皮膚,燕珝猛地回頭,卻扯到了傷口,剛上好的藥粉又被鮮血浸濕。
“你怎麽,”阿枝咋舌,“這麽激動。”
燕珝冷眼看著方才還在他身上上下其手的人,現在卻倒打一耙,一時無言。
“不知羞恥。”
“你們北涼人,都不懂禮義廉恥的麽?隨意撫……”
阿枝給他出血的地方重新上藥,手重了幾分,又是一陣刺痛傳來,燕珝聲音停住。
“太子殿下,如今是我為你上藥。你的命可是、在我手上。”
她揚了揚腦袋,語氣驕傲:“我漢話不好,但也不是蠢。”
“你罵我,我能懂!”
她收起藥粉,轉身便走。
“大秦人無禮,我為你上藥你卻罵我,我生氣、”她說話磕磕絆絆,但明確表達出她的意思:“讓小順子給你包紮吧。”
少女裙擺隨著起身的動作小小**起,轉瞬就消失在燕珝眼前。
燕珝看到她走到門口時,還回身看了一眼。隔著屏風,她的身影模糊,卻明顯看見她揚起的下頜,還有傲氣地一聲輕哼。
……所以他昨日怎麽會認為這個北涼蠻女膽小的?
燕珝自己將傷口包好,穿好了衣衫。
一定是她昨晚那雙潮濕的眼眸迷惑了他。
不知是不是那晚上藥起了點作用,燕珝雖然每每看見她還會皺眉,但確實沒有抗拒喝藥了。
阿枝很欣慰,隻要燕珝能活下去就行。
太子禁足,卻並沒有禁日用。隻是如今情形,宮人懈怠,送來的炭火與飯食一日不如一日。
為了節省炭火,阿枝與小順子商量著,將燕珝挪進了正殿寢宮。
燕珝是傷者,睡榻。太子東宮有上好的躺椅,阿枝不挑,和衣而臥依舊睡的很香。
為此,她沒少被燕珝挑剔。
燕珝這人話不多,每次開口卻總能紮心。阿枝逐漸也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偶爾還能嗆聲回去,惹得他半晌不理人。
他的傷口很少再出血了,氣色也漸漸好了許多,偶爾還能在她念叨的時候搭話。
阿枝漢話不好,東宮除了燕珝、茯苓和小順子,隻有一個躺在後殿的老太監。
太監是伺候了燕珝多年的,不像小順子臨時調來,什麽也不會。
聽小順子講,當日太子受鞭刑,他拖著身子為殿下擋了不少,被人拉開後還挨了打。
本就是上了年齡的老太監,經此一遭,如今隻剩下一口氣。
阿枝聞言,咬牙又從自己箱子裏拿了些稀奇玩意兒,讓小順子偷偷送出去,請個太醫院的醫者來看看。
小順子頭回遇到這樣的主子,跪在地上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頭,轉身抹淚跑了出去。
當晚,往日一言不發的太子殿下睜著黑沉的眸子,看向她。
“你給何桂請了醫者?”
何桂便是那陪了燕珝多年的老太監。
阿枝“嗯”了一聲,翻了個身,沒有說話。
她沒想讓燕珝知道,本也不是為了討好他,隻是覺得若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身邊,她做不到不管。
燕珝似是也沒想到阿枝的反應這麽平淡。按往日的印象,他這太子側妃也不像是個話少的。平日裏總能拉著茯苓嘀嘀咕咕,時不時還說些他聽不懂的北涼話。
燕珝默了默,“你叫什麽名字?”
阿枝愣了下,才反應過來。
“……李芸。”
“喚你芸娘如何?”燕珝傷好了些,近日有力氣說話,今晚不知怎的,竟還有心情與她講講話。
“沒人這麽叫過我,”阿枝聲音有些悶,“如果你喜歡的話。”
“不叫芸娘,那叫你什麽。”燕珝沒放在心上,隨口道。
阿枝想了想,還是不喜歡李芸這個名字,主動道:“阿枝怎麽樣?”
“為什麽是阿枝?”
燕珝略抬了抬頭,燭火映著側臉,眉眼顯得有些淩厲,可氣質卻柔了下來,沒有什麽壓迫感。
“說來話長……”阿枝嘟囔,“阿娘,你們大秦是這麽叫的吧?我阿娘的阿娘是蒙古人,她與我娘的阿爹生下了我阿娘……”
她漢話說不太好,隻會用簡單的詞匯描述。
“我阿娘的阿爹是漢人哦,所以我之前就會一點點漢話。我阿娘也有蒙語的名字……”
阿枝正準備講,餘光瞥見燕珝淡淡的神色,收住了話頭,停頓一瞬。
訕訕道:“父王許久沒給我取名。阿娘就給我取了個蒙語名字木其爾,是樹枝的意思,大家都叫我阿枝。”
她說完,閉上嘴,見燕珝沒有搭話的意思,扯扯嘴角:“殿下睡吧,我去熄燈。”
其實她還想說,李芸這個名字她一點也不喜歡。
這是臨出發前,她那父王才想起,名冊上沒有公主的名字,隨口起了一個寫上。
但這也算她的名字,如果燕珝要叫芸娘,也成。
總比一口一個“你”、“喂”要強。
“那我便喚你阿枝了。”
燕珝冷不丁出聲,阿枝正滅燈,房間內驟然暗了下來,呼吸可聞。
“……嗯。”
阿枝不知為何心頭慌亂,摸黑躺上了躺椅。
當眼睛終於適應了黑暗的時候,她才偷偷看向燕珝。
月光灑進窗戶,落在二人身上。
正巧對上了燕珝的視線。
阿枝一驚,趕緊閉上眼,裝作自己什麽也沒幹。
“阿枝。”
“嗯?”
她下意識應聲,尾音上揚,帶著一絲甜膩。
似乎聽到一聲輕笑。
“要不要來榻上,”燕珝的聲音似乎像是蠱惑人的妖鬼,牽引住她的心神,“睡那裏會冷。”
“不、不冷吧。”
阿枝感覺自己舌頭都要打結,差點咬到。
似乎能感覺到燕珝皺起了眉頭,輕吸了口氣。
“可是我冷,冷到傷口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