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碰撞

這樣簡單的字節,阿枝當然聽得懂。

身上火紅的婚服提醒著二人現在的情形。

阿枝勉強定住心神,“等你傷好了,再攆我走也不遲。”

這話說得竟然異常流利,阿枝此時還有心想起董嬤嬤每次教她漢話時的場景,有意無視著自己的聲調,倒也鎮定了許多。

男人倒是因為她這話,略微抬了抬眼皮,似是沒有想到她會說這些。

四下很靜,阿枝因為緊張略顯粗長的呼吸聲被聽得清晰,她放下扶著屏風的手,試探著繼續往前。

她垂著頭,盤好的發髻上插著的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輕輕搖晃,纏住了幾根散落的發絲。

應當是方才揭開蓋頭時,不小心勾到的。

皓腕上戴了兩隻玉鐲,碰撞出的輕響在空**的殿內回**。

“殿下,”是比玉石碰撞更為清脆的聲音,“我能,看看你嗎?”

目光驟然冷厲,阿枝感受到那視線,垂眸蓋住了眼中的驚慌。

“看看……傷。”

殿內空氣一滯。

阿枝不是第一次見他,但確實是第一回 看清了他的麵容。

一月前的朝會上,太子殿下溫潤毓秀,坐在高高的上首,身側是雍容華貴的皇後,再上首,是大秦的皇帝陛下。

阿枝坐在北涼使臣身側,殿內的金碧輝煌幾乎晃著了她的眼。

她知道太子名諱。

大秦國姓燕,單字一個珝,是為玉石。

也知道太子威名遠揚,無一不是稱讚美譽。有說他博文廣識,三歲誦詩五歲成章;也有說他貌若潘安,是大秦第一的美男子,重文人禮下士,文人風骨與武才兼備。

百姓尚且如此,更遑論外邦臣民。

她還記得一向在自己麵前冷言相待的北涼使臣,麵對太子的詰問時惶恐的模樣。

那是她第一次接觸到那樣的人,麵上帶笑,看起來如玉溫潤,實則內裏殺伐決斷,長指把玩著的酒盞放下,輕描淡寫定了萬人生死。

她輕蹲在燕珝身側,刻意忽視了他投來的複雜目光,餘光裏瞥見他蒼白的臉色,心裏突突直跳。

大抵是傷得重狠了,燕珝竟然沒有推開她,也無力反抗。

竟讓她就這樣揭開了外衫。

燕珝眉頭蹙起,女子冰涼的指尖觸到他的脖頸,帶起渾身的顫栗,傷口在動作下扯動,似乎又有傷口撕裂,麵色頓時又白了幾分。

他不知道這人看他的傷有什麽意義,如今情景,就算看了傷口也無醫無藥,不過等死而已。

一瞬間的輕嗤閃過,隻怕看了傷口,這等嬌滴滴的女子便會被嚇跑,哭著喊著要回北涼吧。

他側過頭,看向黑蒙蒙的內側。

如此也好,反正他將死,也不必取得她的憐惜。

“看完了嗎?”久未出聲,燕珝的聲音有些沙啞,卻仍不掩清潤之音。

“……看,看完了。”

許是真被嚇到,女子的聲音有些遲疑。

他知道自己背上縱橫的疤痕有多血腥,難看得讓伺候他的小順子都驚得半晌說不出話。更遑論一個看起來無甚膽量的外邦公主。

“看完了,還不滾。”

他確實力竭,無力再說出更多的話,隻是閉上雙眸,挨著床榻的臉側被稍硬的床板硌著,語氣冷硬。

驅趕之意明顯。

一陣窸窣的聲響,燕珝肯定,她確實走了。

或許是釋然,燕珝眉頭一鬆,不知過了多久,聲響又傳了來。

外衫被人掩好,甚至不知她從哪兒拖來了毛毯,細細攏在他身側,避著傷口,綿軟的動物毛發蓋在身上,寒意瞬間消散許多。

燕珝原在半夢半醒之間,被動作驚醒,敏銳地睜開眼,瞥眼看她。

女子點亮了燭火,紅燭幽幽點亮了二人之間的間隙。

燕珝視線不經意落在她的眉眼。

眼睫顫動,在麵上灑下一片陰翳,鴉羽低垂,帶上幾分潮氣,看起來眉眼間竟然有幾分水霧朦朧。

她是……在哭?

燕珝忍不住心中的輕笑,許久未曾有過表情的麵容都忍不住一扯。

沒見過這麽蠢的人,會因為別人重傷而濕了眼眶。

他看著那片朦朧水霧,喉頭有些幹澀。

“你不要死。”

女子突然開口,燕珝還未反應過來,便看見她麵上又帶起了驚慌的神情。

仍舊是垂著眉眼不敢看他,卻擺了擺手。

腕間的玉鐲再度碰撞,“……我不會讓你死的。”

女子解釋完,抬眼恰好碰上他的視線,睫羽又是一顫。

“很冷?”燕珝扯著幹澀的唇角,目光移開,看向那一點微弱的燭光。

她顯然愣住,怔怔道:“不冷。”

之前或許很冷,但方才動作不小,身上已經暖了起來。

“你很冷嗎?”

她以為他冷,將他身上的毛毯與錦被蓋好,又不知從哪兒拿來了一層獸皮,蓋在他身上。

燕珝看著她的動作。

如果不冷,為何她的眼睫,顫得那般厲害?

阿枝覺得自己做了很大的努力。

第二日,她早早就請見貴妃,得了允準後見燕珝將醒未醒,便未打擾他,帶著茯苓前去拜見。

貴妃問她昨日,她隻是笑。

貴妃是如今宮中之首,各宮嬪妃前來請安時,阿枝也在一旁。

麵對眾人似笑非笑的神色,阿枝裝作看不懂,垂眸玩著衣帶上的絲絛。

等眾妃請完安,她卻開始咳嗽,玉肌上瞬間泛紅,淚眼朦朧,整個眼眶都紅了起來。

眾妃紛紛關切,貴妃也不能坐視不理,隻好叫人去請了太醫。

阿枝卻以請安還未結束,急病不好染給諸位娘娘為由,先行回了東宮。

眾人都明白阿枝的意思,但她是西涼公主,急病不可不醫。貴妃請太醫的旨意已經下達,方才戲演的真了,還揚聲說了句“務必醫好”。

如今貴妃娘娘在眾人跟前吃了個啞巴虧,眾妃看著阿枝離去的背影,互相對視,沒有言語。

東宮內,茯苓為阿枝拍背順氣,老太醫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

茯苓關切道:“我家主子可有大礙?”

老太醫撫了撫胡須,“娘娘且寬心,不過是昨夜更深露重受了些風寒,開幾帖藥就好了。”

說著便收拾醫箱,身邊的小藥童得了叮囑,抄寫藥方。

阿枝越著急話越說不利索,隻好匆忙地看了茯苓一眼,好在茯苓機警,喚住了太醫。

老太醫晃晃悠悠站直身子。

阿枝抿唇,從手上褪下一隻成色上好的玉鐲,茯苓親手塞進了老太醫的醫箱。

茯苓道:“齊太醫,還請移步。”

老太醫眯了眯眼,笑而不語地跟上了。

阿枝心裏鬆了口氣,總算是請到了太醫。

傷在背後,小順子將人請了進去,阿枝識趣地站在屏風後等著。

燕珝看起來比昨天還要虛弱幾分。

昨天還能聽見聲音便猛地驚醒,今日是直到齊太醫將手都搭到他腕上時才勉強有了動作。

燕珝毫無一絲血色的麵上因為太醫施針而稍稍有了些變化,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終於緩緩睜開眼。

“殿下,您醒了?”小順子率先開口,為他遞上清水。

“娘娘一早便去求了貴妃,如今太醫正為您診治呢!”

燕珝被喂了口水,眼神清明了些,抬眼看清了如今殿內的情景。

阿枝的笑還未完全展露出來,就聽見燕珝冰冷的聲音。

“誰讓你自作主張?”

阿枝愣住。

“孤何時說過要這庸醫,竟要你去求貴妃?”

在場人眾多,燕珝這話可謂是絲毫不留情麵。茯苓和小順子皆是一愣,更何況被劈頭蓋臉指責的阿枝。

齊太醫聞言,搭在他腕上的手收回,頗有傲氣地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阿枝回頭看了燕珝一眼,趕忙追出去。

“太子的傷如何?”

齊太醫冷笑一聲,胡須被氣得翹起,“若再不診治,隻怕就要無力回天咯。脈象虛浮,寒氣深重,如今今時不同往日,就算要醫治也沒有那麽容易……”

阿枝也顧不上那許多,忙取下另一隻鐲子,塞到了他手中。

“您說要如何治,隻要能好,都可以。”

阿枝語氣急切,茯苓也連聲幫她解釋,總算讓他的神色好了許多。

他隨口說了幾個草藥,吩咐身邊的藥童寫下。

“這些藥研磨成粉狀,敷在傷口上。汁水可用於鎮痛,至於剩下的……”

齊太醫輕笑,“貴人福大命大,自多保重。”

茯苓會一些北涼話,翻譯給阿枝聽懂後,阿枝再三謝過,讓茯苓跟著藥童去拿藥。

茯苓走後,小順子站在臥房門口,一臉猶豫地望向她。

“娘娘,太子這會兒不讓您進去。”

“知曉了。”阿枝很淡然。

“娘娘,您別記氣,殿下如今受此重創,心裏難受得緊,偶有冷言冷語也非他所願。娘娘大度,萬萬別與病重之人計較。”

小順子何嚐不知今日能得到醫治對殿下來說是怎樣的幫助,今早看他的情況,已經是強弩之末。

方才得到處理後才好了許多,之後若是好好用藥,或許還有轉機。

阿枝越過小順子,看向緊閉的房門。

“晚點將煎好的藥端進去,請太子務必喝下。”

小順子抱拳允諾,看著阿枝離去的背影,深深歎了口氣。

燕珝最終還是沒有喝藥。

天色漸沉,東宮內還未消融的雪壓斷了枯枝,在空**的院內發出吱呀的回響。

小順子愁眉苦臉地坐在臥房門前,手中的枝丫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已經髒汙的雪層。

腳步聲由遠及近,小順子抬頭,悶悶起身行了個禮。

茯苓皺眉:“殿下還沒喝藥?”

小順子蔫了吧唧地點點頭,“茯苓姐姐,小的真勸不動。”

茯苓正準備再訓幾聲,便見阿枝擺擺手,“罷了,別為難他。”

意料之中。

“藥給我吧。”

阿枝端上藥,獨自一人進了屋。

她不能保證自己就能讓他喝下藥,可現在也隻能去試試。

越過屏風,燕珝果然還在昏迷中。

背上的傷口被重新包紮過,外衫鬆鬆掩在身上,透出點點血跡。

阿枝上前,將藥碗放下,又幫他將毛毯蓋好,小心不觸及到他的傷口。

“你是何必,”不知燕珝何時睜開了眼,看著她的動作,“多此一舉。”

“我想讓你活著。”

阿枝聲音平靜,卻有著自己控製不住的顫抖從聲音的縫隙中透露出來。

一聲嗤笑,似乎代表了他無聲的反抗與輕蔑。

“活著不好嗎?”阿枝反問。

不知這話哪裏觸碰到了燕珝的神經,笑聲揚起又收。

“活著當然好,”他的聲音嘶啞,“可我不想活了。”

更多的人,想讓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