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凜冬

二月初,年節的氣氛還未消散。昨夜剛下了大雪,灰沉的天色下,青瓦上蓋著厚厚的一層銀衣,襯得紅牆愈發刺眼。

整個皇城被大雪覆蓋,庭前梅花摧殘零落於地,滿階花塵。

殿內地龍燒得暖和,一女官取下熏好了的婚服,端給鏡前正梳妝的女子。

“公主,到時辰了,還請移步更衣。”

鏡中人輕輕頷首,垂眼掃過婚服,麵色平靜。

“好。”

聽見她清泠泠的音色,女官放下婚服,不經意抬眼,正巧瞧見了鏡中女子的麵容。

隻這一眼,女官倏地怔住。

北涼公主來前,曾有傳言說此女貌若無鹽,甚至形容粗鄙,京城貴女紛紛心疼起即將成為她夫婿的九皇子。

可這分明是謠言。

鏡中人不像尋常北涼人那樣高大粗魯,隻是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除發絲微卷能看出她的血脈外,其餘竟都與漢人無甚差別。膚色勝雪,眉如遠黛,玉色的下頜線條清淺地沒入脖頸,又掩藏在層層衣衫下。

隨著動作,眼睫輕顫,鴉羽細密挺翹,如蝶欲振翅。

她抬起手,露出蔥白的指尖,輕點那紫檀木雕花書案,“勞煩你了。”

女官意識到自己的僭越,忙收回視線,退下。

阿枝看著嵌白玉銅鏡中的嬌靨,牽強地扯扯嘴角。

從北涼來大秦,她是身不由己的和親公主,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都由不得她。

去年春,北涼內亂,幾個部落的首領打得你死我活,為了牛羊和奴隸爭得不可開交。

大秦就在此時趁虛而入,仗打了一年,終於在年前,戰局有了結果。

北涼大敗。

為了求和,北涼王主動送上牛羊和財寶,附加一個公主,願與大秦修為兩姓之好,結得姻親,以止幹戈。

阿枝就這樣被送了來。

萬國來朝後,各國使臣歸國。大秦宮中卻出了變動。

她是外來人,被女官嬤嬤們看著在殿內不許走動,經常聽到鐵甲兵器碰撞的聲音,以及隱隱傳來的哀嚎。

雪下了幾日,她便在宮裏規規矩矩待了幾日。

直到雪停的那日,貴妃宣她去宮裏說話,最終帶來陛下的旨意,要她嫁給傷重的太子衝喜。

她這才知道,前幾日在萬國來朝的宮宴上與朝臣舉杯共飲的皇後已經歿了。而太子為給皇後求情惹怒了陛下,被陛下賜了鞭刑,幽禁宮中,任何人不得出入。

阿枝不甚聰慧,卻也知曉,經此一事,太子這位置隻怕坐不穩了。如今被關在宮中,身受重傷,與廢人無異。

見阿枝沒有動作,身旁侍候的董嬤嬤輕歎口氣,“公主,婚服已經送來了。”

她拉回了思緒,眼睫顫動著,目光落在火紅的喜服之上。

董嬤嬤明白她的擔憂,揮手遣散眾人,拉起阿枝的手。

“公主不必太過憂心,太子殿下豐神俊朗,博學多才,是為良配。再者,公主雖為側妃,但如今東宮並無姬妾,公主若能勸回太子,日後便是共患難的夫妻,太子宅心仁厚,定不會薄待了公主。”

董嬤嬤原是已逝皇後宮中的人,在北涼使臣進京時便分了來。不嫌她是外邦人,教她漢話,告訴她京中的風俗規矩。還告訴她宮中會遇到哪些人,應該做出哪些反應。

阿枝很感激她。

她會的漢話不太多,總不敢張口。

隻是看著嬤嬤布滿皺紋卻依舊慈愛的眼神,還是硬著頭皮開口:“嬤嬤會陪著我嗎?”

她聽見了自己奇怪的聲調,羞得臉又一紅,閉緊了嘴巴。

董嬤嬤沒有回答,隻是輕撫著阿枝的手,“公主是個好孩子,日後也要照顧好自己。”

“嬤嬤,”阿枝反握住她的手,語氣揚了些,“嬤嬤可知道,太子的傷,重不重?”

美人蹙眉,眸中盛著盈盈水霧,朱唇抿起。盤好的發髻因為動作,滿頭珠翠搖晃,好不可憐。

臨到要穿婚服,她才有了要成親的實感。

這幾日遲來的害怕與惶恐一瞬間湧上心頭,先不論太子人品如何,他能不能在這寒冬活下來都難講。

董嬤嬤知道她的擔憂,一時之間甚至也不知如何安慰這個年輕的公主。

太子若真……那依照大秦慣例,她會殉葬。

“公主好生照顧太子,便不會有後頭那些,”董嬤嬤低聲寬慰,“時辰到了,公主,奴伺候您更衣。”

阿枝得不到結果,悶悶點頭,收回視線,落在鏡中的自己上。

看著鏡中人,連笑也扯不出來了。

阿枝一人坐著,直到日頭西沉,看著暮色一點點染上蓋頭下她目之所見的方寸。

方才她被牽進屋內坐下,無人與她行禮,之前董嬤嬤教導許久的規矩禮儀都沒有施展的空間。

隻聽到一些宮人重重地將她從北涼帶來的籠箱放在房屋的一角,便再沒了聲響。

阿枝有些沒來由的心慌。

不知寂靜了多久,阿枝凝神屏息,心裏胡思亂想著,耳邊猝不及防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應該是玉器摔落於地的破碎之聲。

她抬起頭,蓋頭隨著動作搖晃,隨後是“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的聲音。

“側妃娘娘恕罪,小的笨手笨腳摔了玉如意,娘娘恕罪,娘娘……”

阿枝清清嗓,“太子呢?”

小太監的聲音驟然慌亂,但還是硬著頭皮道:“娘娘,太子身子不便,您……”

“我知曉了。”

阿枝打斷,心下自然分明,她這是遭了厭了。

無人掀開蓋頭,她便隻能等。太子不來,她也得乖乖等著。大秦以夫為天,入鄉隨俗,她想要在此長久安穩,必得守著規矩。

小太監還跪著,阿枝垂眸看著蓋頭下的繡鞋,“你叫什麽名字?”

“回娘娘,奴才小順子。”

“去將茯苓叫來。”

阿枝發了話,靜靜坐在榻上,沒了動作。

小順子知道自己摔了如意壞了事,這位娘娘隻要不生氣,想怎樣都成,連連應聲,退出去叫茯苓了。

茯苓是阿枝進宮後進身侍候的婢女,僅次於董嬤嬤,如今跟來東宮,算是她身邊唯一親近的人。

茯苓進來,見殿內碎玉正被收起,忍住怒意,“你是怎麽做事的!這可是禦賜之物,摔成這樣讓主子如何揭蓋頭!”

“別動怒,”阿枝斟酌著語氣,盡量平緩,“讓他下去吧。”

茯苓眉頭緊皺,“還是公主明理,今日大喜,不能讓這小子壞了喜事。籠箱裏原有董嬤嬤備好的秤杆,不會誤事,公主且寬心。”

“太子是在偏殿?”

阿枝沒有回答她之前的話,隻是問了太子的位置。

她知道自己在太子的寢宮,坐的是太子日日夜夜睡著的榻上。如今太子重傷不良於行,應該也隻能在偏殿了。

“帶我過去。”

阿枝說話不利索,盡量每次都說短句,她意思很明確,已經抬起手,讓茯苓扶她過去。

茯苓沒有法子,隻好攙著阿枝,緩步輕移至偏殿。

偏殿比阿枝想得還要冷,她手指攏住衣袖,袖口稍顯粗糙的金線磨得指尖生疼。

小順子比她們快一步進了來,此時正在輕語著什麽。阿枝知道他是在對太子說話,定了定神,讓茯苓扶著自己坐下,揮手示意二人都離開偏殿。

茯苓見屏風後的人影沒有動作,心下歎息,隻好跟著小順子離去,掩上門。

這新婚頭一日便如此,日後可怎麽辦啊?

殿內,阿枝心裏忐忑,這位太子殿下從她進來便沒有發過話,如今耳邊隻能聽到時重時淺的呼吸聲,許是傷得太重,偶爾還能聽見幾聲粗淺的喘息。

“殿下,”她喉頭幹澀,“時辰已到,該揭蓋頭了。”

意料之中的無人回應,阿枝心頭微酸,總不能就這麽坐著,隻能再次開口。

“你我已然成婚,殿下若是不滿,日後……”

“日後……”

她學漢話並不久,也不算聰慧靈巧之人,磕磕絆絆說了半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此時也隻能慶幸蓋頭還蓋在臉上,遮住了她紅透的臉龐。

阿枝指尖扣著袖口的金線,修得圓潤的指甲一點點從其上拂過。

不知是不是民俗不同,他們北涼的婚禮才不會如此安靜。就算是最下等的奴隸,成親之時也要擺上好酒好肉,和兄弟姐妹們暢快喝一場。

怎麽大秦皇室,竟然還沒有北涼民間半點熱鬧。

阿枝知道自己是外來人不受歡迎,但今日再怎麽說,也是她的成親禮。且兩人婚事事關北涼與大秦的邦交,來之前阿娘千叮嚀萬囑咐,盼她在大秦好好過日子。

這才成親,日子眼看著沒法兒過了。

心裏想定了主意,阿枝鬆開手,試探著抬起。

她還有些膽怯,生怕自己最終惹了夫婿不愉,戰戰兢兢掀開蓋頭,入目隻見屏風後一個玄色的人影。

黃花梨雕花龍紋羅漢**,人影依稀,可見身姿頎長挺拔。

事已至此,阿枝也沒法兒安穩坐著了。站起身往他的方向探去,輕聲喚道:“殿下……”

蓮步輕移,轉過屏風,視線垂落,正好對上那人的視線。

或許是冷的,阿枝不禁打了個冷戰。

四下昏暗,偏殿未曾點燈,窗外日頭落下,半明半昧地給男人打上了半邊陰影,看不分明。

視線相交,男人麵如白玉,日角珠庭。麵色雖淡,仍能見犀利五官。眉眼存在感極強,剛正端直,薄唇毫無血色,卻能見齒印覆於其上。

玄衣素紋,仍不掩清俊。

他未著婚服。

阿枝眼皮一跳,抬手扶上那扇相隔著二人的屏風,掌心有些汗意。

男人瘦削的下頜抬高,脖頸處的陰影消散,喉頭微動。略掀了掀眼皮,玄玉般的瞳孔直盯著她。哪怕是她居高臨下看著他,也不由得被他冷厲的視線看得一驚,心裏直打鼓。

他的眉眼讓她想起了幼時在草原上曾見過的狼。

將死,卻依舊狠戾。

眼中所見皆為獵物,或是敵人。不知何時便會養好了傷,張口咬向眼前的人,極盡撕扯,直到吞盡血肉。

阿枝被盯得後退半步,差點便碰倒了那扇紫檀木屏風,倉惶著開口,“若是……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下意識說了什麽,站在屏風旁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笑喜服還穿在身上,第一眼卻是這樣荒唐的景象。

阿枝看見他毫無情緒波動的麵上浮現出一絲冷意,聲音仿若淬了寒冰。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