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耳聽
來人身上的雨披帶著些潮氣,雨珠連成串地滾落,站在草木邊,沾滿了一身風霜。
束起的發絲帶著冷意,鎏金的發冠襯著來人之矜貴。那雙映著細雨的眼眸黑沉,宛如深淵。
身影如鬆,白皙修長的手指曲起,握住了木色的傘柄。雨水落在傘麵,不動分毫。
雨聲漸小,劈裏啪啦狠砸著地麵的勢頭漸漸收了起來。
不知是錯覺,還是雨真的小了些。雨聲在耳邊仿佛隔了一層什麽,眼前也有些朦朧,男人的身影自遠及近,停在了眾人身前。
“晉王殿下。”
隨著眾人問安的聲音,阿枝才愣愣回神,跟著福身,將自己掩藏在人群之後。
她本就站在後方不起眼的位置,隻怕燕珝都未曾瞧見她。
方才投來的視線淺淡又平靜,幽深無波的眸子一如往常,辯不分明其中是否有著什麽情緒。隔了這麽遠,應當是看不見她的。
“不必多禮。”燕珝淡淡開口,眾人皆鬆了口氣。
阿枝也起身,見燕珝並未去找付菡,而是撐著傘,淡漠地不知看向何方。
他的身前站著一個麵生的郎君,想來應該就是付菡的兄長,付太師長子,付小將軍。
阿枝站在人群之後,視線無所顧忌,偷偷看向他。
她第一次看見付小將軍,見他眉目疏朗,看著是個極暢快爽朗之人,眼睛和付菡極為相似,帶著幾分文氣。
身形修長,寬肩之後背著個劍匣,腰間配著長刀,與麵容的文雅及其不符的裝束,反倒映證了時人對他的印象。
家中世代為文官,卻偏出了這麽一個武藝高強的獨苗,倒是稀奇。
相貌如此,卻是個武將,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收回視線,猝不及防與並不遠處的燕珝對上了視線。
仍舊是那樣平靜無瀾的眸子,卻依稀有了什麽情緒,阿枝有些驚慌地縮回視線,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
她還是有些不敢麵對他的。
或許是因為知道他並不想見她,她早就被燕珝厭棄了。三月的時光,無論再忙,隻要他想,怎麽都不會一次都沒見過。
但偏偏如此,阿枝往後退了幾步,和茯苓站在一處。
季長川早在燕珝來時便上前敘話,燕珝側著頭,聽季長川說著什麽。點點頭,視線移開。
感受到身上的那股視線終於移開,阿枝才鬆了口氣,捏著有些粘濕的裙擺,不發一言。
“哥哥怎麽來了?”
付菡再沉穩,在自家人麵前也忍不住露出了小女兒情態,聲音清甜,很是親昵。
付徹知接過傘,將妹妹完全遮擋在傘下,不讓她淋到一點風雨。
“我與殿下連夜趕回京,入京之時正巧遇見爹派來接你歸家的車馬,聽說你被雨困在山上,順路便來了。”
“連夜趕回來,豈不是騎了一夜的馬?”
付菡有些吃驚,“軍中可是有何要事?”
“……並無,”付徹知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唇,壓低了聲音對妹妹道:“跟著這樣的主帥,四處奔波便是為兄的命了。”
阿枝隔得遠,聽不清付徹知說了什麽,隻看到付菡輕笑了一聲,然後朝她投來視線。
小順子說他們一時半會兒都回不來,今日回來,隻怕是有什麽要事。
阿枝沒有多想,身邊季家的兩位姑娘倒是在暗中小小地博弈了一回。
季三娘子臉上又泛起了紅雲,被姐妹攛掇著,二娘子的手在後方悄悄推著,口中念叨:“快去呀去呀,轉交哪裏有親手贈予的好,你若是怕羞,我便去幫你送了。”
“哎呀!”三娘子甩開她的手,“好好,我去便是了。”
阿枝噙著笑,看三娘子猶豫著上前,結結巴巴道:“付、付將軍……這是……”
她將手中攥得緊緊的平安符遞給了付徹知。
付徹知愣了一下,看了妹妹一眼。付菡點點頭,向他露出了自己求來的符。
“這是平安符,”三娘子鼓起勇氣,再一次開口,“將軍要遠行,我、我在京中等將軍凱旋歸來。”
付徹知看著她的臉,爽朗一笑。
“那我便收下了,多謝三娘子。”
他接過那平安符,當即掛在了腰間。
三娘子水盈盈的眸子盛滿了羞意,見付徹知收下了,羞得趕緊小步跑了回去,與姐妹站在一處。
阿枝也笑,看向她。
少女還不懂如何隱藏自己的心意,又或是她本就不必隱藏。大秦民風開放,男女之間並不拘著太多禮教,雖說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兒女間有些情思,反倒是好事。
季付兩家本就隱隱都是燕珝這一脈的,若有姻親,倒也不錯。
她可以明白地向心怡的郎君送出自己的禮物,不必看他人臉色,也不必在乎旁人的感受,隻要她願意。
阿枝很祝福她,看付徹知的模樣,似乎對她並不排斥。
許是被風吹了陣兒,付徹知揉揉鼻子,打了個噴嚏。
季三娘子麵露關切,付菡也趕緊道:“哥哥淋了雨,便別騎馬了,與我一道乘車回家罷。”
三娘子也點頭,手上的帕子一圈繞了一圈,“可別著涼了。”
季二娘子笑她一點都憋不住心思,對眾人道:“咱們都乘車回家罷,看這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的樣子,若是再淋雨回去,便是金剛不壞的身子也要受涼,風寒可就不美了。”
“快到年節,若染了病氣確實不好。”
付徹知碰碰燕珝,見後者點了頭,便道:“那就走吧,天色也不早,各自歸家去。”
眾人中,燕珝身份最高,他點了頭便是默許了,燕珝先上了車架,掀起車簾,看向窗外。
阿枝垂頭避開視線。
她很不想跟燕珝一起。
他是同付徹知一起來的,付小將軍是來接妹妹回家,二人不一定知道她在,燕珝可能不願意看見她。若勉強同坐,氣氛定會尷尬。
如果可以,她寧願和不熟的季家兩位娘子一同回去。
“娘娘快些上車。”付菡開口叫上阿枝,她躊躇了下,還是跟上。
付菡也在,他二人同乘車馬,付徹知是長兄摯友,她算怎麽回事,阿枝心裏不情願,麵上也浮起愁容。
付菡被付徹知扶了上去,後者也一躍上了車,爽朗道:“娘娘莫嫌擁擠,我扶您上車。”
阿枝一頓。
付家世代文官清流,家境累世積累並不清貧,但家中不興奢靡鋪張,加上子嗣不豐,馬車不算很大,比之季家那幾輛香車小了不少。
“四人同乘隻怕拘束,我便不上來了。”她退後一步,好像在這一瞬間做了什麽決定般。
付菡看向阿枝,正欲開口,隻見阿枝反而鬆了口氣的模樣,開口道:“我乘二娘子的車架便好。”
二娘子正上車,聽見這話,點點頭,“我可以和妹妹一道,娘娘莫要拘束,且來便是。”
“娘娘來我這處罷,”三娘子也應聲,“我讓車夫直接送娘娘回府。”
付菡想要挽留,卻見阿枝逃也似的轉身離去,在雨中毫不留戀地走向另一個方向。
季長川有些意外,但還是伸出手,將她扶上了馬車。
“娘娘慢些。”
阿枝道過謝,如釋重負地上了車。
三娘子的車架確實大上許多,不僅布置華麗,還有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馥鬱熏香。整個車一看就是女兒家的樣式,看得出她在家中很受寵愛。
車上還有些書籍,不過放得很遠,她坐穩後生怕身上帶著的點點雨水將起弄髒,小心地擦了擦。
準備啟程,眾人都上了馬車,阿枝正準備叫坐在前麵的茯苓往裏坐些,便聽她倒吸口氣。
“——殿下!”
原本平穩的馬車頓時朝一個方向晃了下,阿枝沒有防備稍稍往那側偏移了些,正待此時,馬車的簾子被掀開,露出了那張熟悉至極的側臉。
手臂被溫熱的掌心一把扶住,穩住了身形。
來人鬆開手,稍作修整,坐在了她的身旁。
“走罷。”
車夫得了指令,應聲啟程。
阿枝還沒反應過來,原本應該與付菡一道的人怎的就出現在了自己身旁,手臂上的觸感不似做偽,身旁的身影也不像幻境,真真切切地坐在了她的身旁,與她一道歸家。
她不動聲色地往另一側移了一下。
車內沉寂的氣氛仍舊,兩人都沒有要開口的意思,馬車已經起步,阿枝隻能期盼早點回府,她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氛圍。
即使已經感受過多次。
沒見到燕珝以前,阿枝本以為自己看見他肯定會傷心委屈,還要掉眼淚。一股腦把自己所有的難過全部說出來,發泄清楚。
但真正見了麵,她才發現自己的情緒很淡。
看見他隻覺得不真實,又陌生。
縱使想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來,但沒了探究的性質,心裏長久的委屈並未因為他的到來而消散,反倒好像更壓了一層什麽。
明明她已經夠努力避世,所有的矛盾都非她所願。
他不想見她,便三月不見,她在院中枯等,等不到來人。
她主動走,他偏偏還趕來。
甚至是當著付菡的麵。
她覺得自己像是書寫過的海上小舟,在風浪來臨之際毫無自保之力,隻能任由海浪將她一次次裹挾掀翻,又渡著她遠航。
無力,又苦澀。
阿枝有點疲憊,視線落在書上,隨手拿起。
燕珝看向她,靠近了些。
阿枝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靠近,抬眼,帶著些防備地看著他。
“你……”
“你……”
二人同時開口,阿枝被自己幹澀的聲音嚇了一跳,舔了舔唇角,“殿下今日回京,可是有要事?”
若無要事,怎會人在軍營中,連夜趕回?
她隻能祈求此事不要事關北涼,戰事能拖一日,北涼的百姓便能安穩一日。
“有。”
燕珝倒不曾想她會先問這個,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樣,皺皺眉頭。
“傷可好了?”
“好了許多,多謝殿下關懷。”阿枝回答,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書頁,帶起沙沙的響聲。
開過口,二人之間的氣氛好了些許。
但也隻是些許,阿枝不知道能和他說什麽,燕珝顯然也不是會主動跟人搭話的性子。就在她以為他們就要這麽沉默著回府時,男人忽然又開了口。
“許久未見你,可曾怨我?”
聲音帶著幾分沙啞,疲憊得不像是燕珝會說出來的話。
阿枝咬唇,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半晌,她才回答。
“不曾,”阿枝眼神沒有波動,說著違心的話,“殿下事忙,妾都知曉。”
燕珝坐在她身旁,咫尺遠近,卻又相隔萬丈。
他看向她。
她瘦了很多,臉頰線條愈發明顯,臉上沒有從前的笑容,平靜地好像一潭死水。沉穩有餘,卻了無生氣。
心裏忽然不是滋味。
燕珝攥了攥手心,“你就不問我,為何過來?”
阿枝抬眸,不知他為何如此發問。
“……許是那邊擁擠,下了雨潮氣重?”阿枝試探著搭話,見燕珝神色淺淡,又找補道:“妾愚笨,隻是猜測。殿下為何過來?”
“……”
燕珝抿緊了唇,本就白皙的臉色更是發白,臉側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下,隨即歎息。
他閉上雙眼,隨即又睜開。
“你今日怎來了永興寺?”
“付姐姐相邀,盛情難卻。”阿枝回答得公事公辦,也確實是事實。
“嗯,”燕珝移開視線,看向馬車另一側,“那平安符,我看幾位女眷都求了。你可曾……”
他聲音低沉,一如既往地沉緩,卻不知為何,頓了一頓。
“聽說此符送心上人,極為靈驗。”
阿枝疑惑他今日怎的如此多言,話題也不像是他能說出來的。往日都是她不停地說著這些有的沒的,燕珝默不作聲。
“你若……”
“不曾。”
阿枝回過神來,打斷道。
“妾不曾求符。”阿枝將手上的書頁合了起來,看著他。
那符已經髒了,也被她送給了他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再找借口糊弄燕珝,索性便沒解釋。
反正燕珝的平安,自有付菡替他求。
就算沒有付菡,韓文霽那些貴女,一個一個排著隊,也想要將自己求來的符送給他。
他不缺人喜歡,也不缺一個符。
身邊的空氣驟然一肅。
不知為何,阿枝忽然覺得愣了些,原本已經軟化的關係又變得冷硬,車廂內的二人各坐兩端,不發一言。
三娘子的馬車裏,小爐燒得正旺。小塊的銀炭燒得劈啪作響,書被放回了原位,好像方才的那些,都隻是幻境。
阿枝敏感地察覺到自己可能讓燕珝不愉,但她手上沒有,也不可能憑空變一個出來。隻是坐在原地,卻好像犯了什麽錯事,等著人訓斥。
馬車慢悠悠入了京,聲音漸漸嘈雜起來,進了街道,外頭街市的喧嚷之聲不絕於耳,各處的香味也傳入了鼻腔。
忽然又有些餓。
她聞到了熟悉的栗子酥,蓮蓉餅的味道。但也知道,馬車不會因她停留。
她縮了縮手指,盼著早些回府,讓小順子來買。
“停車。”
男人驀地出聲,猝不及防地喚回了阿枝的神誌。
馬蹄聲漸收,車架緩緩停下,阿枝看著他冷然的神色,有些忐忑。
他不曾回頭,起身掀簾下車。
茯苓又一次被嚇到,車夫戰戰兢兢等著貴人指示,卻並未看見他有任何停留。
阿枝好奇掀起窗簾,之間男人麵沉得冷肅,淋著雨翻身上馬,一手輕拉著韁繩,雙腿一夾馬腹,馬兒便順從地往前緩步而行。
不知道要去何處,但應該也是她不解風情,惹到了他。
阿枝放下車簾,暫時無視了茯苓投來的問詢,坐在車內,聽見了季長川的聲音。
“娘娘,”男人聲音關切,“娘娘可還好?再過幾個街巷便到了。”
“一切都好,多謝季大人。”
阿枝輕言回複,“殿下去了何處?”
“我也不知,娘娘且安心等著,回府之後……”
話音未落,便又聽見一陣馬蹄聲,清晰又急促地輕響漸漸靠近,季長川驟然沒了聲音。
阿枝掀開車簾,隻見燕珝不知從何處又回了來,帶著蒙蒙雨絲,從雨霧中逆光而來。
馬車緩行,燕珝麵無表情,牽馬靠近車旁。
狹長的眸子輕掃了季長川一眼,後者立刻讓開,一陣濃鬱的香氣傳來,勾得阿枝眼睛一亮。
燕珝隨手將糕點包扔進了車,穩當地落在了車裏的小桌上,熱乎的氣息明確,一看便知道是剛出爐的。
他視線掃過阿枝側臉,“早些回去,別饞了。我還有要事,先走一步。”
阿枝抱著糕點還沒出聲,他便已經轉頭,對著季長川道:“隨我入宮,有事稟報。”
季長川未料自己今日休沐,竟也閑不下來,對著阿枝抱歉一笑,“娘娘早些回去,若有何缺的盡可……”
“走了。”
燕珝沉冷的聲音打斷,輕扯韁繩,留給幾人一個孤高的背影。
季長川策馬跟上,淋著細雨遠去。
阿枝有些莫名,直到回府都沒弄明白,燕珝今日到底要如何。
茯苓見她今日淋了點雨,又上山吹了風,怕她受涼,一進屋就叫人燒了水,讓她沐浴。
茯苓是個閑不住的性格,回了小院便開始張羅,阿枝脫下外衫,裏屋燒了炭火熱乎乎的,她坐在小爐邊取暖。
難得的安寧與靜謐。
她拿著糕點,端詳著,黃綠色的糕點冒著熱氣,看得人心裏暖呼呼的。
她自來便愛吃這些甜膩的玩意兒,在北涼的時候這些東西從來入不了她的嘴。等到來了大秦,入了宮中,才頭回真正將好看好吃的嚐了個味道。
後來嫁給燕珝,入了東宮,她也不是不想吃。但每次想要花錢的時候,都想到了燕珝的傷。
省下這一點,燕珝許就能多喝一碗湯藥,傷早些好,她也不必整日擔驚受怕,怕被連累殉葬。
直到去了南苑。
在南苑的前些日子,也是艱難的。直到燕珝漸漸傷好,她也能賺不多的錢,買點零碎的糕點。
那些味道自然不能與今日手中的相比。
廉價的糕點帶著點怪味兒,但好歹是甜的,卻又比甜得人牙疼的麥芽飴糖好些,就著喝藥不會太難受。
她能接受,但燕珝不行。
他是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貴人,縱使身份轉變,也不會願意吃那樣粗劣的點心。每次買回燕珝不吃,阿枝又舍不得扔掉,就自己坐在屋前,編著蝴蝶螞蚱,一口一口將其消滅。
直到某次燕珝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吃得滿嘴變色,不知糕點上哪兒來的劣質染料,竟將整個唇染的紅紅綠綠,一邊拿著帕子給她擦洗,一邊斥責她不管不顧地吃這麽多。
並不好擦,阿枝的唇被磨破,痛得紅了眼眶,二人隻隔咫尺,可以清晰地看見彼此所有細微的小表情。
燕珝察覺到她的難受,蹙起眉放輕了手上的動作,看她吃痛的樣子,又好笑又氣。
第二日,桌上就放了京裏最有名的糕點鋪裏最好吃的招牌栗子酥。
就如她手上這塊一樣。
阿枝帶著點笑,聞著香味將還熱乎的糕點送進嘴裏。
茯苓從外頭進來,“娘娘,吃了這塊便去沐浴罷,熱水已經燒好了,多泡會兒驅寒……誒,娘娘怎麽了?”
原本臉上的笑容不見,茯苓隻看見她麵色一頓,臉色難看得緊,浮上了不知是茫然還是如何的神色,深深地無措縈繞在眼中,指尖上的一小塊栗子糕倏地掉落在地,鬆散的糕點被摔碎,看不出原本的形狀。
阿枝愣愣地看著地上的那塊,驀地又拿起桌上剩餘的糕點,塞進口中。
茯苓嚇了一跳,阿枝這樣失神的樣子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她著急道:“娘娘怎麽了,好好的怎麽掉到了地上?”
“娘娘慢些……”
眼見著阿枝一口將糕點咽了下去,明亮燭火後,眼中明盈的光彩一點點消失,麵色慘白。
“……無事,”阿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帶著的碎屑,“有些燙,沒拿穩。”
茯苓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好了,不是說沐浴麽,倒真有些冷了。”阿枝止住了她的話頭,快步移了出去。
“欸,娘娘來罷。”
茯苓視線掃過那栗子酥,皺了皺眉頭。
這樣的寒冬,隔了這麽長時間,任房內再如何暖和,也不至於……被燙到吧?
蒸騰的水霧中,阿枝雪凝的肌膚燙的帶上了粉意。
在水麵浮沉,粘濕的長發貼在了臉頰額角,掩住了眼中的茫然濕意。
浴桶中暖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她抬起手,嫩藕似的玉臂從水麵中浮起,不可置信似的帶著懵懂,用泡久了有些微紅的指尖,觸碰自己盈潤的紅唇。
觸感仍在。
可她,嚐不到味道了。
阿枝整個將自己淹進水中,屏息直到將近窒息才露出水麵。
臉上的水痕不知是淚水還是什麽,順著眼眶一點點流下,蜿蜒著沒入水中。
栗子酥那樣甜,吃進嘴卻是苦的。
可能是太熱,她心跳飛快,臉頰也泛上了紅潤,口中幹渴得要命,難受得緊。
告訴誰也沒用,她總覺得,這和身體無關。
她是心裏出了問題,阿枝清楚地明白,她心裏不開心。
從浴桶出來,阿枝將自己卷在被窩裏,睡得昏昏沉沉。
第二日便發了高熱,醒來的時候整個人虛脫地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了般,整個人瘦了一圈。
茯苓見她醒來,“娘娘可算醒了,若再不醒,奴婢可要急壞了。”
“我、”阿枝想要說話,喉嚨卻幹啞扯著生疼,“睡了多久。”
茯苓將她扶起來,喂著參湯。
“娘娘睡了一天一夜,可讓奴婢著急了,”茯苓小心地擦拭著她的唇畔,“這是季大人送來的老參,據說極補氣血,娘娘別嫌苦好好用些,身子要緊。”
阿枝看著深褐色的湯藥,抿唇拿起一口喝下。
茯苓愣了一瞬,“還以為娘娘又會嫌苦不喝呢。”
“倒也還好。”阿枝移開視線。
“太醫說了,娘娘是淋了雨,風邪入體,本就體弱,日後可不能再吹風了。”茯苓將碗收起,又想起正事,雙眼一亮。
“娘娘,昨晚殿下回府後本來找您的,就是殿下發現娘娘發了熱,當即叫了太醫,”茯苓壓低聲音,“殿下守了您一晚上,給您換帕子擦汗,又給您喂藥……等到晨間齊管事催了幾次才走。”
阿枝有些意外,她一點印象都沒有,也完全想想不到燕珝會是為她做這些的人。
或許以前的他是,但現在的他,不像。
茯苓補充:“殿下晚間還來看過您,叮囑奴婢娘娘一醒就告訴他。但小順子說殿下方才又出去了,不知何時才能歸。”
阿枝捏著手指,心裏思緒百轉千回。
“我知曉了,你今日也累著,下去歇著吧。”
“娘娘若是困倦,再睡會兒也好,明日一早許就好了。”
阿枝躺下,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用被子蓋住了腦袋,整個人蜷成一團。
快到年節,府裏上下都忙著,阿枝反倒閑了起來,坐在窗前看雪養病。
退了燒,病就好多了,隻是病去如抽絲,她也無心管事,在芙蕖小築走走轉轉,倒還安心。
燕珝昨日回來得知她醒了,也沒來看她,阿枝本也沒期盼著什麽,心頭隻是微微有些失落,便沒什麽別的反應。
她早就等累了,不願意再等一個身影的到來。
隻是她不急,茯苓卻急了。
旁敲側擊著念叨:“娘娘,殿下守了您一夜,前幾日還徹夜未眠趕回京城,政務繁忙,娘娘何不主動去看看殿下?”
阿枝眉梢抬了抬,不動聲色。
茯苓繞著她轉了個圈,“說不定那日,殿下就是知曉娘娘受了委屈才回來的。聽說前日裏,那位韓娘子被禁足跪祠堂了呢。”
“你怎知道這些?”
阿枝動了動,追問。
“小順子唄,”茯苓道:“小順子這家夥就這點好,什麽消息都瞞不過他。王娘子在院裏發火,摔了杯子,小順子下一刻就跑來告訴奴婢了。”
“……隻怕也不是因為我罷。”
阿枝猶疑,這哪裏能聯係起來?
“況且,殿下回京乃是有要事,否則付小將軍也不會跟著他一同胡鬧,都趕回來吧。軍中事可是大事,莫要在此胡說。”
“好好,娘娘就當奴婢胡說,那殿下來看娘娘可是真的咯,奴婢看著殿下守了娘娘一夜未曾合眼,娘娘醒了,怎不去看看殿下?”
茯苓笑著:“娘娘待奴婢和小順子都極好,卻從未見娘娘主動給殿下送點什麽去呢。那明月閣日日送點心湯水過去,殿下也未曾用過。”
阿枝有些動容,站起身來,在屋內踱步。
“殿下嫡親表妹送來的都不用,我送的他怎會用?”阿枝躊躇著,但確實心頭有了些想法。
她不是沒有感覺的笨蛋,即使不明白燕珝忽冷忽熱的態度,也知道前日在馬車上,燕珝是有意同她說話的。
“娘娘自然是不同的,”茯苓語氣堅定,“殿下用不用咱們不清楚,娘娘送一回不就好了?”
阿枝終於扯動唇角,點了點頭。
“……你說的倒也有理。”
她終於揚起了笑,“那就去吧?”
茯苓用力點頭,“娘娘去燒殿下愛喝的骨湯,在南苑時殿下可愛喝了。”
“行,就這個了。”
阿枝在南苑沒怎麽學會做飯,但跟著山下的盧嫂子學會了熬湯。特別是用曬幹了的竹筍燉煮大骨頭,熬成濃濃一鍋,阿枝能下兩碗飯。
燕珝也能喝下一整碗湯,比她平日裏做的那些好多了。
她去了廚房,府裏的下人們戰戰兢兢地看著她親自擼起了衣袖,有想要上前幫忙的都被她止住。
切菜的時候聽見菜刀在案板上清脆的聲響,久違地找到了一絲寧靜。
將所有食材扔進鍋中,阿枝鬆了口氣。廚房眾人也跟著放鬆了心神,各自眼觀鼻鼻觀心地做著自己的事。
阿枝正看著火候,齊管事約莫是得了消息,往此處來,見到她滿臉堆著笑。
“娘娘今日怎的……熬湯?”
“殿下可在府中?”阿枝抬眸看向他,齊管事似乎是府中少有不聽王若櫻管束之人,倒是難得。
“在、在,”齊管事回過味兒來,臉上奉著笑拱手道:“娘娘給殿下熬湯,殿下必定歡喜。這會兒殿下就在書房議事,殿下午間還未用膳呢,娘娘真是有心。”
阿枝倒不知燕珝午間未食,聽聞此言,點點頭,長勺放進湯中舀了一點湯汁,正要喂到唇邊嚐嚐鹹淡的時候,微微一頓。
湯汁差點灑了出來,阿枝放下手中的勺子,舀了小碗湯。
“茯苓,你來嚐嚐味道。”
茯苓有些奇怪,但也沒多問,吹了熱氣品了一口,“好喝!就是稍微淡了些,娘娘再放些鹽吧。”
齊管事揣著手,笑眯眯地看著二人。
阿枝放了鹽,翻動著湯。
“娘娘怎的不自己嚐一口?”茯苓幫著忙,隨口問道。
“讓你喝湯不好嗎,”阿枝帶著點笑意,轉移了視線,“再熬一會兒就好了。”
廚房的下人們做著自己的事,見齊管事來更大氣不敢出,但也有那些心思浮動的人,一早給了消息出去。
湯快熬好的時候,小順子屁顛屁顛跑來,耳語道:“娘娘快些去!明月閣那邊已經去了,像是要給殿下送餐食呢!”
阿枝蹙起眉頭,還未先語,便聽茯苓催促道:“娘娘莫要耽擱了,待會兒殿下若用了王娘子送的,隻怕就吃不下這湯啦,這麽大一鍋豈不是糟蹋了!”
“……便是他不吃,也不會糟蹋呀,”阿枝細聲細氣道:“我一碗,你一碗,小順子來點,綽綽有餘。”
她還用了成語,不急不慌地往盞裏舀湯。
“大不了不送了唄,自己喝也成。”
茯苓那急性子最恨阿枝這樣慢悠悠的模樣,狠狠地歎了口氣,將湯一股腦全倒了進去,推著阿枝,“娘娘去呀,今日好容易殿下在府中,過幾日再去軍營,隻怕再見就難了!”
阿枝半推半就著端上湯盞,一步三回頭地看著茯苓,表情好不可憐。
茯苓硬著心腸不去哄她,叉著腰,“娘娘!”
“知道啦知道啦……”阿枝小步小步挪過去,茯苓讓她去便罷了,還叫她看著殿下喝,美其名曰要她與殿下好好說說話。
可王若櫻在,她才不願意多說什麽。
從不計較,不代表心裏對王若櫻就沒有氣,她也不是個泥人。
阿枝皺巴著眉頭,去了書房。
這還是她第一次去前院。
走過二門,過穿堂便是抄手遊廊,眼前景致開闊許多。亭台樓閣,飛簷青瓦,前院的大氣和後院的雅致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處,不覺突兀,看得人心神舒暢。
阿枝走過遊廊,眼熟的仆從為她打開了院門,齊管事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緊緊跟著道:“殿下必定高興,必定高興。”
她客氣笑笑。
和齊管事並不很熟,對他口中的“必定高興”持懷疑態度。
齊管事倒是殷勤,見她端著托盤,點頭哈腰:“娘娘若累了,老奴來端也好。”
“不必了,”阿枝不是那等愛使喚他人的人,時常能自己幹的便隨手做了,“齊管事忙罷,我給殿下送了湯便回去,不必跟著。”
都這麽說了,齊管事也不好再跟在身後,隻是臉上掛著那討好的神情不變。
“娘娘,王娘子也在裏頭,娘娘稍等會兒便好,莫要記氣。”
“我知曉,你去吧。”阿枝頷首,她知道王若櫻在。
王若櫻在不在與她送不送湯關係並不很大,她如今還是表妹,與她並無幹係。
茯苓看了看齊管事,“怪道都說他是人精,這樣細心照看著,任誰心裏都舒坦。”
“能在王府做管事,哪有差的,”阿枝看著腳下的路,隨口道:“也就是……”
話未說完,茶杯碎裂的聲音從書房中傳來。
淒厲的哭喊帶著深深地絕望:“表哥!你就這樣狠心對我!”
她聲音極大,阿枝嚇得一顫,手上的湯盞差點摔下來。
茯苓“哎喲”一聲,給湯盞扶著,悄聲道:“王娘子這是做什麽呀,可嚇人。”
阿枝也有些懵,王若櫻在燕珝麵前向來乖巧可愛,端得是一個嬌憨的模樣,這樣淒慘的哭喊聲,絕不像她能發出來的。
二人隔得遠,聽不見燕珝回了什麽,隻聽哭聲漸明,“表哥——你可別忘了當年我爹娘,我王氏一族全族皆——”
燕珝許是又說了什麽,打斷了她的話。
阿枝不知自己這會兒是否該過去,站在院中猶豫不前,茯苓見她端著,貼心道:“娘娘,要不咱們先給湯放桌上,等殿下空閑了再送去?”
阿枝點頭,院內有一石桌與座椅,茯苓從她手上接過,將湯盞放了過去。
她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就不該來,如今院內的人都看見她來了,就算她這會兒離開,隻怕王若櫻和燕珝還是能知道她來過。
阿枝深深歎氣,也不知燕珝是哪裏惹惱了這個表妹,竟讓她哭成這樣。
“……就因為這便要趕走我嗎?表哥,我與你自小一同長大,青梅竹馬!竟還抵不過一個北涼人!表哥……你與她才多久的情分,便要將我送走?”
“你挾恩圖報,這麽久,也該夠了。”
阿枝聽著竟然還有自己的事,忍不住湊上前去,輕挪了幾步。
茯苓未曾發覺,湯有些灑出來的,她拿出帕子正在擦拭著邊緣。
——務必要讓殿下感受到娘娘的良苦用心,與這個又哭又鬧的瘋子分個高低出來!
這邊阿枝站近了些,聽見裏麵細微的書頁聲響。
“表哥,我知道我錯了,”王若櫻的聲音放軟了些,雖還帶著哭腔,但努力冷靜了下來,“我年幼無知,若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好,表哥教我呀,表哥告訴我不就好了麽?我與那韓文霽是不同的,她受人蠱惑,才連累了我,那日我並非……”
“並非什麽?”
男人的輕笑不帶絲毫感情。
“你想說什麽,想好了再回答。”書頁的聲音更響,像是有厚厚的一遝信紙被人翻動著。
阿枝本就是偷聽,屏息凝神,一麵覺得自己不該有這個好奇心,一麵又控製不住,想要知道王若櫻究竟如何讓燕珝用這樣冰冷的語氣說話。
“表哥,我真的知錯了,真的……”
重重的抽噎聲斷斷續續傳來,王若櫻簡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枝聽著都揪心。
想不通。
她走了會兒神,還未思索明白,便聽見男人帶著輕蔑的語調,刻薄地評價。
“我與她的事,你不必憂心。”
阿枝的心猛地一跳。
“……番邦野蠻女子,不過玩物。正妃?她當不起。”
輕蔑的調笑帶著刻意的語調,一瞬間直擊心髒,刺得人頭腦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