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寺雨
阿枝奮力反抗著,可她那一點微弱的力氣實在頂不了什麽用,刀尖一寸寸向前,和她的肌膚隻差分毫。
她滿臉通紅,冬日這樣寒冷的天氣卻急出了豆大的汗珠,旁人的惡意直白地表露出來,好像有一次回到了幼年。
那時候的她也是這樣,手無縛雞之力,被兄弟姐妹們壓著欺負。
一如現在的模樣。
心跳如鼓,胸腔急促地起伏,耳邊一陣嗡鳴,幾乎都聽不見任何聲音。
直到那扇木門被重重打開。
“轟”地一聲,在場之人俱都嚇了一跳,壓製住阿枝的那人下意識鬆手回望,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阿枝用力一推,將自己與他隔開,往後退了幾分。
門外的光線大喇喇地照進屋內,將房中的鬧劇打斷,一片混戰在來人嚴肅的視線中停止。
來人身姿挺拔,白衣飄然,背光看不清麵容,卻能清楚可見其風骨。
“陛下未曾發話,事關兩國邦交,你們竟敢在此動私刑?”
季長川原本及其溫和的嗓音也染上了肅殺之氣。
“好大的膽子!這可是北涼公主,陛下親封的王側妃,是上了皇家玉碟的。你幾人在此折辱娘娘,殿下可知?陛下又可知!”
季長川帶來的三兩仆從看起來都有身手,三兩下便將門外控製住茯苓和小順子的人推開,茯苓滿臉淚痕,剛一重獲自由便衝了進來,將一身狼狽的阿枝扶起。
韓文霽有些心虛,但還是直視著他的麵容,反駁道:“季大人,你與殿下自幼交好,難道不知殿下因為她這個北涼人,平白遭受了多少攻擊?且不說她的北涼身份是否會讓旁人懷疑殿下的立場,光是圍場那次,給殿下惹的禍就不小了罷!”
不提還好,一提起這事,季長川眼神複雜,看著她。
“圍場那日究竟如何,想必韓娘子比誰都清楚吧。”
他掃視幾人,冷聲道:“韓大公子,你是外男,怎可擅闖王側妃後院?此事若是韓大將軍知曉,該當如何?”
“你!”韓文霖本就沒有主見,聽到父親的名號,指著季長川怒罵:“你,慣會告狀的小人!”
韓文霖本事不大,能有今日全靠爹娘,妹妹也還算機靈,不論什麽時候吃不到虧。
但也僅限於自己家世夠的情況。
對上季長川這種同樣是世家子弟,但本人在朝中有些實權的,就算心有不滿,也無法反抗。
“娘娘是皇家人,是君,你們是臣民,如此行徑乃欺君罔上,這是重罪!難道便不怕陛下降罪麽?”
“她一北涼人,就算現在不死,日後還能活嗎!”韓文霽有些不敢,嬌聲道。
“……隻要她死了,殿下便能安心北征而不必被後院牽扯。我大秦也有了震懾北涼的機會,叫他們不敢再作亂,有何不好!陛下會在乎這麽一個蠻女麽,殿下也不會在意……”
“韓娘子慎言,妄度聖意,當心禍從口出。”
季長川看她悻悻閉嘴,開口道:“戰事還未有定論,如今娘娘還是殿下的妃子,你們堂而皇之地想在晉王府奪了側妃娘娘的性命,何其荒謬。”
韓文霽看著他的模樣,有些憤憤,但最終還是理虧,爭辯不過,帶著人甩臉子走了。
“我倒要看看,被季公子護著的側妃娘娘,還能活多久。”
她一走,韓文霖趕緊跟上,末了走出幾步還轉身叮囑:“今日之事,俱都是我那妹妹聽人讒言,我就是來幫她撐腰,你可別跟我爹說我的壞話,聽到沒有!若是叫我知道你胡說八道……”
“韓公子,”季長川看著他,眼中有不加掩飾的厭惡,“我自會如實相告,至於令妹是聽了何人讒言來此地放肆,我自會查清。”
他站直了身子,在混亂的院內仿若定心支柱,阿枝渾身無力,方才被強壓著的手臂還隱隱作痛。
匕首就在眼前,分外刺眼。
時刻提醒著她方才發生了什麽。
韓家兄妹離開,王若櫻卻還站在原地,表情為難,很是惋惜的模樣。
對季長川柔柔行了一禮,不慌不忙道:“季大人,今日怎的來了?”
笑得嫻靜有禮,半點看不出方才正是她站在兩個凶煞之人身後,也是這樣端莊地看著坐倒在地的阿枝。
季長川無心與她虛與委蛇,微微頷首,“王娘子,我若不來,今日是否會釀成慘禍?”
“韓娘子也是心急,滿心為了殿下考慮。或許有莽撞失禮之處,但也是為了殿下好,並非壞心。”
“讓人架著刀橫在娘娘的脖子上,也是並非壞心?”季長川冷笑,“王娘子,想清楚了,你是殿下的表妹,並非殿下的妻室。側妃娘娘如今是殿下唯一的妃子,怎樣都算你的嫂嫂,殿下縱容你,是念著你年幼且當初受苦——王娘子可別把所有人都當傻子,看不明白你的鬼把戲。”
他拋下這句話,冷冷看向她:“等殿下回來,王娘子再好好解釋罷。若殿下要怪罪,可莫要牽扯到娘娘身上。”
王若櫻麵上的越來越冷,直到最後,竟都將要掛不住。
原本甜美的笑容不見,上揚的唇角漸漸拉平,露出了原本的麵目來。
“季大人不必擔憂我如何與殿下交代。倒是季大人,你也是外男,與我的嫂嫂如此親密,互相往來,似乎也不太好吧。”
她將“嫂嫂”兩個字念的極重,好像在回應方才他的那些話。
“我們走。”
王若櫻畢竟還是少女,受不了別人如此直白地挑明她的心思,冷著臉,帶人離開了。
在她未曾看到的背後,季長川頓住了腳步,皺著眉頭,看向自己想要伸向阿枝的手。
他……也是外男。
季長川深吸口氣,收回手,快步走向阿枝。
“娘娘可還好?”
阿枝麵上有些茫然,帶著深深的無措,淚水糊了滿臉,唇角溢出淡淡血色。
他有些急切,“娘娘可有何處受傷,快叫太醫來瞧瞧!”
小順子正懊惱自己方才什麽也幫不上,聽了這話,腳上抹了油似的飛跑出去,不知是去找殿下,還是去找太醫了。
阿枝被茯苓扶著坐下,靠在椅背上,喂著喝了口水才好些,聲音虛弱:“倒也無事,季大人不必擔心。”
季長川招手,吩咐自己的仆從幾句,幾人應聲,紛紛出去,不知做什麽去了。
“季大人今日怎麽來了,”一碗熱茶下肚,凍得冰涼的身體終於暖和起來,恢複了神誌,“我……今日,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季大人莫要見怪,實在是……”
她看著自己狼狽的樣子,尷尬笑笑。
“好像我總是這樣,總在丟臉。”
女子盤好的發髻微亂,雪白的狐裘不見光彩,臉色慘白。
季長川心裏一緊,喉頭發澀,“娘娘,是我來晚了,娘娘莫要太過介懷。”
“娘娘放心,今日之事,殿下定會給娘娘一個交代的,”季長川看著她,有些無力,“殿下不會坐視不理,我也會……盡我所能,請娘娘放心。”
阿枝看著他,有些遲緩地點點頭。
“你說話,我自然是放心的,隻是……”
“娘娘有何顧慮?”
看著小順子氣喘籲籲跑回來的身影,她看著他空無一人的身後,垂眸道:“大秦與北涼的戰事,真就無可避免了麽?”
她自然知道北涼作亂,起戰事是她的父兄咎由自取。
可那萬千百姓並未生事,何其無辜。
北涼皇室荒**昏庸,上位者的胡作非為,最終還是要他們的子民來承擔罪責。
季長川垂首,避開她無形的視線。
明明與自己關係不大,卻莫名覺得歉疚。
今日他若不是受到了她的回禮,下朝後正好順路來探望她,隻怕今日便會有場大禍。
王若櫻什麽心思,他尚且還不清楚,但韓文霽……這樣惡毒驕縱的性子,和四公主如出一轍的傲慢。
她是真真切切地想要了她的命,不計後果。
“戰事,”季長川頓了頓,“娘娘且莫要傷懷,殿下為人仁厚,付小將軍也自小學的是君子之道,定不會禍及無辜百姓。”
“是呀,”阿枝聽了這話,看了看不算晴朗的天色,“他我自然是放心的,他心裏有天下,自然不會傷害百姓。”
他胸懷天下,心裏裝著所有子民,可她卻感受不到他的心裏,有她的半點位置。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他了。
燕珝現在在哪,在做什麽,她甚至還沒有韓文霽和王若櫻幾人清楚。
她被關在芙蕖小築,整日陪伴她的隻有經書和床榻。
她很少想起他。
又或者是,時時想起他。
阿枝長歎口氣,吐出長長的一片白霧,在這個枯敗的冬日,迅速消散。
“北涼被滅是定數,我早就知曉。”
沒說完的是。
她沒想到,她和他三年的恩情,在北涼滅前就走到了盡頭。
小順子沒能請來太醫。
用他的話說,宮裏都是些踩低捧高的人,原先她能用錢請來,是因為她縱使無寵或是遭人忽視,起碼還是個主子,能從她手上撈點油水也是好的。
但如今她北涼人的身份勝過了晉王側妃的身份,一個個看她猶如洪水猛獸,避之不及,紛紛找了由頭推脫,一個推一個,給小順子氣得發抖。
“都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家夥,”茯苓跟著罵,手上不停,給阿枝身上髒了的衣服換下,“可惜了這上好的狐毛,殿下上月給娘娘送來的,今日還是頭回穿。”
阿枝換了衣裳,看著原本柔順的白毛沾染上了灰塵,伸出手撣了撣。
燕珝雖然不曾來看她,但她的吃穿用度倒未曾有減,上好的布料綢緞倒也都會給她送來些,王若櫻那兒也有。
但這狐毛確實難得。
阿枝有些可惜,“可能終究是我不配。”
“娘娘不準如此說,”茯苓急了,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才不準娘娘這樣想,無論如何,娘娘都是茯苓見過世界上最好的人!”
小順子跟著點頭。
“對對!小順子也這麽覺得。”
“也就你們會安慰我了。”阿枝視線挪向窗外。
她進院時,院中空無一人。
如今倒是都出來了。
玉珠方才倒也來請罪過,說是一早便被王若櫻的人帶走了,什麽都不知道。
阿枝隻是笑笑,讓她離去。
她看未必如此,但她此時無心,亦無力處置。
小順子遲疑道:“殿下和付將軍去了鄰郡的演武場,怕是這幾日都回不來。”
“無妨,你先下去吧,”阿枝對他不在京城這件事早有預料,他若在京,起碼韓文霖不敢放肆,“方才我瞧見你們身上也有傷,快去上藥。”
小順子走後,阿枝給茯苓上藥。
掀開衣裳,茯苓身上的傷痕比她還多。
她到底還是反抗了些,沒真讓那些婆子近身。但茯苓不同,外麵的人狠狠壓著她,半點不留情麵。她又拚死掙紮,身上各處都有淤青。
阿枝緊緊抿著唇,為她塗上藥油。
茯苓本想拒絕,但看她如今的模樣,知道順從好過反駁,脫下了外衫,擼起衣袖。
阿枝動作輕柔,並不算細膩的手指將藥油一點點塗上去。
她幼年不算輕鬆,大秦人有一點說對了,他們北涼確實粗蠻,王子公主都不像大秦金尊玉貴地養著。
像她這樣不受寵還飽受欺淩的孩子,即使有著北涼王的血脈,也是要幹活的。
從前她還在燕珝麵前有些自卑,自己的肌膚甚至比不上他,他手掌大而舒展,能完全包住她的拳頭,整個手掌隻有騎馬練劍練出的薄繭,那是他刻苦勤奮的象征。
想到他,阿枝又有些懊惱——
明明已經很久不見,但就連上藥這等小事,她也能想起他。
茯苓沉默著未曾呼痛,看見阿枝飄落下來的幾根發絲,輕聲道:“娘娘,奴婢覺得……”
“嗯?”阿枝抬眼看她,姿態嫻靜。
“覺得娘娘變了很多,”茯苓瞧著她的模樣,“從前的娘娘,不是這個樣子的。”
阿枝“嗯”了一聲,“從前的我是什麽樣的?”
她自己都記不清了。
剛到南苑的時候,她還天真著,覺得這樣的生活也不錯。燕珝的傷漸漸好轉,茯苓和小順子能幫她做很多事,季長川這個好友好像擁有著百寶箱,什麽好東西都能送來。
他們不缺吃穿,也無人刁難,依山傍水,岩居川觀。
燕珝會去寺裏與圓空和尚說話,她就提著新買回家的糕點等著她,偶爾他們說些她聽不懂的話,她就會用還不算好的漢話重複:“何為……未、墨節?”
每當這時,燕珝就會勾起唇角,將手中卷起的經書敲到她的腦袋上。
“是維摩詰經,”燕珝解釋,歎口氣,“你該讀讀書了。”
燕珝不喜歡她和山下盧嫂子來往,雖然他不說,但她心裏明白,也理解。畢竟盧嫂子隻是鄉野村婦,他瞧不上也是正常,但盡管如此,他也從未攔著她做什麽。
一如當時他並不喜她做些小玩意兒,也不喜歡她學著掰竹筍抓魚。
但他會在她紮到手的時候為她包紮,在她摔跤時第一時間將她抓起來抱回南苑,一言不發地吃完她做出來色香味全無的魚。
無奈地看著她,卻並未阻止。
她會笑,會鬧,會和盧嫂子學著和商戶討價還價,一文錢一個的小螞蚱被她學了奸商做派,漲價到三文錢一個,然後去京裏糕點最香的鋪子買新出爐的糕點,飛奔回家就為和燕珝分享第一口熱騰騰的香甜。
那是她,無比懷念的時光。
若是當初的她被人欺負,肯定會狠狠地叉腰,大呼小叫地把燕珝叫來給她撐腰,然後讓小順子一個一個狠狠敲他們的腦袋。
是從何時開始變的呢?
阿枝說不清,埋頭給茯苓塗上藥,“歇息吧,我累了。”
“娘娘睡會兒便起身吧,睡久了倒也不好。”
茯苓關切道。
阿枝睡的時辰一日長過一日,每日昏昏沉沉不算清醒,請來的郎中都說身體沒有大礙,傷口好了很多,隻是心裏鬱結,多休息也好。
阿枝點頭,“不睡,我整日看著這空****的院子,總覺得心裏發慌。”
看茯苓又想說話,她道:“好好好,今日不睡那麽久,定然早些起身。”
茯苓這才滿意,伺候她入寢。
燈油燃盡,冬雪消融的時候,阿枝起身,鬆鬆挽了長發,坐在窗前看著黑沉的夜空。
茯苓端來湯藥,“娘娘,郎中開的安神的湯藥,多少用些。”
阿枝最近飯沒用多少,藥倒是一碗一碗地喝,都快成了個藥罐子,看著深褐色的湯藥,深深歎口氣。
“真不知道這些藥是來救命的,還是要命的。”
“娘娘可別這麽說,我看這藥不錯,娘娘每次喝了精神都好很多。”茯苓勸著,看宮裏來了人,向阿枝講今日發生的事。
貴妃娘娘得知此事,將韓文霽並同韓夫人一起叫進了宮,訓斥了一番,又帶來了不少賞賜作為賠禮,讓她安心,莫要多想。
阿枝看著滿箱珍寶,懶懶應聲,“替我多謝貴妃娘娘。”
宮人垂著頭,“娘娘還說了,外頭的事那都是男人們的事,女人在內院過好自己的日子,不給郎君添麻煩就是最好的了,側妃娘娘安心,貴妃娘娘是向著您的。”
阿枝笑了笑,“貴妃娘娘的心意我自然懂得,還請娘娘安心。”
宮人走後,茯苓看著那箱子,“娘娘,這珠寶……”
“對我的安撫罷了,”阿枝覺得無趣,“哪裏真的斥責,你我都知道,韓文霽若能掉半根汗毛,那才算是新鮮事。”
“韓娘子這樣欺負娘娘,竟無人可管了嗎?”
“還真就無人,”阿枝想了想,“太後皇後不在,貴妃便是後宮之首,官眷夫人們都以娘娘為尊,貴妃不喜我,四公主又與韓娘子親近,韓娘子頂多遭點訓斥,無人會真正處罰她。”
“殿下會幫娘娘的。”茯苓安慰道。
“他……縱是願意幫我,隻怕也會惹得一身腥。”
戰事未定,他幫的不僅是妃子,還是北涼公主,若此時有人揪著說事,隻怕他會被那些文官煩死吧。
阿枝不懂,她也隻是道聽途說,如今朝中隱隱分為兩派。以武將韓大將軍為首的主戰派,和以文官之流為首的主和派。
一派主張打下北涼,一派主張休養生息,在朝中爭論了許久,如今也算是有了定局。
文官之首付太師的長子,成了此次帶兵的將軍。
更何況,現在將要打仗,韓將軍在軍中多年威望,即使已然年邁,但在朝中有著不小的影響力。燕珝怎麽可能為了她,得罪整個韓家,以及韓家背後的武將們。
阿枝不甚聰明,腦袋沒有燕珝靈活,但她在後宅這麽久,也算是摸清楚了些。
女人們的事和男人們從來就沒割開過,看起來是她們的私怨,實則稍一不慎,牽扯甚廣。
眼看著此事隻怕又要不了了之,就像當時驚馬一事一樣。
明明是她被害,而最終受罰的,也隻有她一人而已。
玉珠從院外走來,見裏屋燈還亮著,步入臥房。
“娘娘,付娘子遣人送來的帖子,邀您明日一同去永興寺上香祈福。”
“這帖子,他人看過嗎?”
阿枝坐在窗台前,並未接過。
玉珠一愣,跪地將帖子舉高,“……沒有,娘娘且放心,奴婢不曾給任何人看過。”
阿枝淡淡“嗯”了一聲,“我信你。”
“娘娘,”玉珠遲疑了會兒,還是道:“娘娘可要去?這付娘子可……”
“王娘子怎麽說?”阿枝看著夜空中點點星子閃爍,打斷道:“王娘子不會讓你告訴我,不要去吧。”
笑意淺淡,好像轉瞬就能不見,玉珠一驚,拜倒在地。
“奴婢是娘娘宮中帶出來的,對娘娘忠心天地可鑒,萬萬沒有背主的道理!”
玉珠跪在地上,光潔的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麵。任誰都說不出趕她走的話,模樣像個一等一的忠仆,處處都無可挑剔。
“沒有就好,我也沒說什麽。”
阿枝示意茯苓給她扶起來,看著玉珠的模樣,“我不是個好主子,你心裏有什麽想法自可告訴我,若不願意在我這處,隨便去哪,我再無用,或許這點忙還是能幫上的。”
“奴婢就待在娘娘這裏,絕無二心。”
玉珠聲音沉靜,好似在心裏說過千百遍。
“你想清楚了?”
阿枝皺眉,她以為玉珠是不想待在她這裏,才頻頻有些小動作。她主動給她機會走,怎的還不願?
難不成這樣直白地問,她不好意思說?
“奴婢一直都清楚的,娘娘是好主子,待奴婢們極好,奴婢願意待在娘娘這裏。”
阿枝看了看茯苓,茯苓也茫然回望。阿枝歎口氣,罷了,她和茯苓都不適合在這後院生存,來人說的真話假話她們都分不清楚。
“罷了,隨你。”
阿枝揮手讓她下去。
玉珠走後,茯苓看著付菡娟秀的字跡,問道:“娘娘,咱們明天去嗎?”
阿枝坐上榻,又覺得有些困倦。
“去吧,”她打了個哈欠,很是疲憊,“幫我拔出箭矢的恩情也得多謝她。”
“可娘娘今日……”茯苓看她那一副沒有精神的模樣,有些擔心,“娘娘今日有此禍事,要不還是不去了吧,約付娘子改日?”
“我也想散散心,茯苓。”
阿枝睡倒,悶悶的聲音從被中傳來。
“或許求神拜佛,能讓我心裏安寧些。”
第二日一早,下了些小雨,付家的馬車早早停在了晉王府門口。
天色不算晴朗,茯苓撐著傘,跟在阿枝身後:“娘娘,今日有雨,要不還是不去了吧。”
“我瞧著雨不算大,或許待會兒便停了。已經答應了人家,不好毀約。”
王若櫻今日沒出現,阿枝出門的時候還算順心。
上了付家的馬車,瞧見多日未見的付菡,她正坐在車上斟茶。
馬車不算很大,但中間有個可以放書放茶點的小桌,上麵燃著小爐,裏麵的熱茶咕嚕嚕冒著泡。
“娘娘安。”
付菡不忘禮數,阿枝趕緊讓她免禮,訕訕坐下。
她自己都忘了這事兒,付菡比她守禮多了,她有些拘束,生怕自己在付菡麵前露怯。
付菡拿著茶碗遞給她,“娘娘用茶,嚐嚐這雲霧茶,正是火候。”
茶有些燙,阿枝端在手上,隔著茶托,熱熱的暖意從茶碗傳來,暖和了凍得有些僵直的手指。
阿枝偷偷打量著付菡。
她長得極文氣,和最初聽到名字時想象的差別不大,一看就是飽讀詩書的模樣。
上回在圍場相見,因為出行穿得簡單,不甚繁複,更顯雅致。此次是冬日,許多阿枝認不出的好料子一層層堆疊,顯得整個人既精致,又貴氣。
付菡眉眼很淡,如墨山水,很是文氣。像是那潔白的山茶花,淡然雋永。
潑墨山水中有一點靈動,嫻靜淡雅,看著不覺得疏離,反倒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和她是截然不同的類型。
“娘娘怎的一直盯著民女,”付菡有些發笑,“是哪裏有些不妥麽?”
“不、不是……”
阿枝偷看被發現,還有些慌亂,移開了視線看向自己的繡鞋,眼神一動不動,好像黏在了上麵一般。
“娘娘看著年紀……並不很大?”
付菡主動開口,阿枝看向她,愣愣點頭。
“我十五便來了大秦,”她算了算時間,“如今過去三年了。”
付菡一笑,“這麽看來,民女比娘娘還大些。娘娘若不介意,民女便與娘娘姐妹相稱,可好?”
“自然是好,”阿枝臉紅撲撲的,不知是被這車裏的爐子熏的還是如何,“看不出來你比我大。”
“娘娘似乎是八月的生辰,民女比娘娘大上一歲又三個月。”
付菡將糕點擺在她麵前,“我是姐姐,照顧下妹妹。”
阿枝很想笑,又莫名端著儀態,憋著唇角發酸。
“好吃嗎?”
付菡看著她,阿枝莫名對她很是信任,似乎付菡就是有這種能力,讓人看見就心生歡喜。
“味道不錯。”阿枝小小地嚐了一口,甜絲絲的味道從舌頭鑽入口腔,添補進每一個角落,綿潤的口感泛進了心裏。
“不錯就好,我想著娘娘來自北涼,應該愛吃這些牛乳羊乳做的糕點。”
付菡淡笑,“今日冒昧邀娘娘同我一起上香,娘娘莫要怪罪。”
若是之前說對她有些好感的話,這會兒的阿枝莫名又對她有了很多喜歡,付菡知禮守節,但是對她很好,不像別的一些貴女,打著宮規的名頭,卻處處挑刺。
“方才說了姐妹相稱,付姐姐不要這麽客氣。”
阿枝用著糕點,“滿京城的高門貴眷,隻有你一人邀我。在家中索性也是無事,還不如來瞧瞧外頭的景色。”
“之前沒想到娘娘是這樣的性子,”付菡莞爾,“娘娘看起來也很喜歡外頭。”
“是,”阿枝坦然,“在北涼的時候……可能你們秦人會笑,我們王帳確實沒什麽規矩,我常常和小羊跑去很遠的地方,讓阿娘急得不行,我們能繞滿整個草場。”
“來大秦的時候,我也想看看人們口中說的山水,聽說江南有什麽……煙、雨?”
“煙雨朦朧,娘娘是想說這個嗎?”付菡接話。
“對對,大秦疆域遼闊,有山有水,我看過秦人作的畫,很是向往。”
阿枝咽下最後一口,喝了口茶。
“可我都沒去過,沒見過什麽山水,也沒見過什麽世麵。沒有讀過書,勉強認得幾個字,好像總是過得糊裏糊塗的,不知道整日在做些什麽。”
她說著,麵上有些惋惜。
付菡聽完,指了指她剛喝過的茶。
“娘娘口中所喝的茶,叫雲霧茶,來自南嶽廬山。娘娘方才所食覺得好吃的糕點,來自大秦北邊的草場,那裏與北涼極近。小小一張方桌便呈了我大秦南北兩處所產,娘娘雖未見過,但口中已有了其民風滋味。”
阿枝聽愣了,看著付菡講話。
付菡見她聽了進去,接著道:“娘娘身上的蜀錦,是也是江南所造,但娘娘這衣裳的織法卻來自兗州,兩地相隔甚遠,卻匯聚與京城,由織女一針一線縫製出來,最終穿在了娘娘身上。”
“心中有山水,縱使不能至,也有聊以慰藉之物。這世間太過廣大,各處民風民俗山水景色皆有不同,誰能處處都見過呢?”付菡拉起她還有些冰涼的手指,“娘娘心有天下,也是格局寬廣之人,小打小鬧入不了娘娘的眼。我看誰還敢說娘娘愚鈍,這叫大智若愚。”
阿枝愣愣回神,這番話她從未想過,但付菡就這樣說了出來,與她的想象不謀而合,一切都那麽自然。
她想要說些什麽,卻笨嘴拙舌什麽都吐不出來,末了呆呆說了一句。
“……誰說我愚鈍啊?”
“……”
付菡驀地笑了出來,拍拍她的手,“無人,無人說娘娘愚鈍,娘娘聰明得很。”
“騙人,”阿枝笑著打假,但也沒多計較,“你這牛乳糕好吃,日後我還能吃到嗎?”
“娘娘想吃多少都成,你我之間不必分那麽清楚。”
付菡將盤子裏的糕點都推了過去,“吃吧,快到了。”
馬車到了山腳下,停住。
上山的路要自己走,隻有自己一步步爬上去才算虔誠。
小雨淅淅瀝瀝,原本以為一會兒就會停的小雨沒有停下,但好在不算很大,幾人撐著傘前行,倒也無事。
上山的路阿枝走了多回,從龍泉上上去,山腰處便是永興寺,再從永興寺後上山走會兒,就能走到另一座山峰。
峰頭便是南苑。
阿枝看著這沒有半點變化的石階,心裏有些感慨。
“當初離開的時候,便是頭也不回地下了山,沒想到一走就是半年,從夏日到了冬日。”
“如今不也回來了,”付菡與她靠的很近,“娘娘莫要多想,咱們來上香,便是尋求一個解脫。若腦袋裏想太多,隻會作繭自縛。”
“你說的對。”阿枝點點頭。
她能猜到付菡今日為何相邀,說了這麽多話,字字句句都在開解,安慰她。
付菡是好人,她早在圍場之時就明白了,但她何必要如此關切她?
如今京中紛紛對她避之不及,請個太醫都難,更何況邀請她出來上香。對她這麽好,明明她和燕珝……總不能是因為她可能會成為燕珝的妻子,所以提前來和燕珝的妾室打好關係的吧?
阿枝忍不住睨著她,想從她的神情中看見幾分虛情假意,卻並未看出任何端倪,終於放棄。
罷了,以付菡的腦子,就算想要哄她,那也是她被哄的團團轉的結局,何必在意這些。
茯苓為她撐著傘,上山的路行了一半,突然耳語道:“娘娘,奴婢方才好像看見了季大人的車架。”
阿枝看了看山下的方向,“快到元日,季家的女眷興許也來上香祭拜,不稀奇。”
付菡不比她上下山多回,走了會兒便覺得累,找了個亭子,“好妹妹,來歇會兒,可累著了。”
阿枝收了傘,和茯苓一起躲了進來。
付菡帶著的仆從拿來了雨披,“娘子,這雨看起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咱們要不早些回去?”
“既然來了,還是上去拜拜再走罷,興許一會兒便停了。”
付菡擦了擦濺起的雨水,對阿枝道:“是我唐突,若知道今日雨這樣連綿,定不會鬧著還要你來陪我受苦。”
阿枝不很會說漂亮話,笑眯眯搖頭,“雨中佛寺人會少很多,寺中觀雨也是一景,當初我和……”
她倏然止住話頭,抿住唇瓣,抬眸看了付菡一眼,又縮回視線。
在付菡麵前,她說不出半點有關燕珝的話。
好在付菡不是那種刨根問底的性子,善解人意地沒有說話,笑笑挪開視線。
茯苓上前,“娘娘衣裳上沾了些汙水,咱們去後麵理理。”
阿枝看看付菡,付菡頷首,“撐傘擋住便是,果兒,你們幾個也去幫著撐傘。”
名叫果兒的女侍應聲,撐著油紙傘幫她打理。
付菡有些腿酸,看著雨不見小的樣子,忽地聽見人聲。
“付姐姐,付姐姐——哎喲,果真是你!”
兩個姑娘相伴,俱都打扮得花團錦簇,顏色鮮亮,看起來都是嬌俏可愛的人兒。
二人相貌也有些相似,眉眼依稀能看出是親姐妹,兩人身後跟著大把仆從,架勢不小。
付菡站起身,認出來人。
“季二娘子,三娘子,安好。”
“付姐姐妝安。”
兩人看見付家的馬車停在山下,知道付娘子上來沒多久便急急忙忙趕上,“付姐姐讓我們好找,生怕遇不上姐姐呢。”
付菡看著二人,“你們今日也來上香?”
“是,”其中一人臉上泛起了紅潤,“今日兄長休沐,我便央著他陪我們來寺裏,可惜今日有雨,山路難行。”
另一人推推她,帶著些調笑。
“你怎的不說為何要來寺裏,要求什麽?在家裏鬧我鬧兄長,今日在付姐姐麵前怎的什麽都不敢說了?”
季三娘子臉色通紅,“別鬧了,在付姐姐麵前丟醜……”
“她不說我說,”季二娘子站上台階,步入亭子,“我這妹妹要給付將軍求一個平安符,保佑付將軍在戰場上無往不勝,殺光那些北涼人!”
付菡麵色一頓,“我替哥哥謝過三娘子。”
“一會兒還請付娘子將這平安符帶給付將軍,”季二娘子將三娘子也拉了進來,不大的亭子裏站了不少人,有些擁擠,“今日若不是遇到了付娘子,且不知我這妹妹何時有膽子將那平安符交給付將軍呢!”
季三娘子被戳中心事,紅著臉低頭,“付姐姐,既然遇上了,你我可同行?”
“對呀付姐姐,今日有雨,你我同行或許安全些,我兄長就在後麵跟著呢。”
付菡婉拒:“永興寺這等寺廟,縱是下雨隻怕也沒什麽危險,安全不安全的倒是其次。隻是我看時辰,平安符需得淨空和尚開光過的才算靈驗,這個時辰,隻怕再耽擱,淨空和尚就要回去做法事了。”
“啊呀,是呢!”季二娘子一拍腦袋,“付姐姐也與我們同行吧,若要避雨,上麵也暖和些……咦,付姐姐是有同行的小娘子嗎,是哪位姐姐……”
阿枝抬眸,穠豔昳麗的臉龐從層層疊疊的油紙傘後露出,極富有衝擊力的五官在並不繁盛的山色中成了最亮眼的一朵。
她眉目低垂,未有不滿,卻分明是聽到了方才她們所說的話。
“娘娘安。”季二娘子三娘子對視一眼,趕緊請安。
阿枝本也無心計較,淡聲道:“你們若要請平安符就快些去吧,這個時辰淨空和尚隻怕要歇息了。”
“是,是。”
季二娘子趕緊應聲,不忘道:“付姐姐,那我們就先走一步了。”
“娘娘有付姐姐陪伴,定能順心。”
季三娘子看起來更軟了幾分,原本紅彤彤的臉頰不再,顏色淡了許多。
阿枝看著二人相攜快步離開,歎了口氣。
也不知她們究竟是因為提到北涼之事心虛才走開,還是避她本就如洪水猛獸。
季家兩位娘子她在宮宴上也見過幾回,都是端莊的閨秀,比韓文霽這等驕縱女子強了百倍。她們有季家這樣的家世,還有季長川那樣優秀的兄長,足以讓她們不去攀附任何高官娘子。
滿京城也就一個付菡能得這二人喜愛,好容易今日有了相處的時間,還因她打斷了,阿枝看著兩人的背影,稍稍有些歉疚。
“你歎什麽氣,”付菡伸出手,在她麵前晃了下,“方才說了半晌莫要多想,隻怕你是全忘了。”
“我若不在,今日你們定能一道歡喜歸家。”
阿枝很是直白,她不覺得自己的小心思能在付菡這樣玲瓏剔透的人麵前藏好。
“你若真是我妹妹,我定要好好敲敲你的腦袋,看看裏麵究竟裝了什麽,”付菡也不再文雅,“怎會有你如此從不為自己考慮的人,日日想著別人,不累麽?”
“……”阿枝有些沒法兒反駁,拉著她的衣袖,“早些上去吧,外頭冷。”
付菡沒辦法,也隻能依她的話,在傘下和她單手交握,掌心的暖意緊緊地傳遞進另一個掌心,二人相視一笑,像是認識許久的老友。
二人歇了會兒,不久便進了寺。
下雨,寺中人不多。二人趁著靜謐在佛前跪拜,各自許願。
阿枝早就學會了如何正確上香拜佛,卻還是在看見付菡嫋嫋的身姿時忍不住感歎。
“付姐姐,你行禮真好看。”
“是嗎?”她抬眼,淺淺一笑,看著阿枝。
阿枝忽然覺得她好像並沒有在看她,倒像是在通過她看另外一個人。
“曾經也有人對我這麽說,不過口氣倒沒你溫和,囂張得緊。”
付菡再一次掌心合攏,閉上雙眼,不知祈求著什麽。
終於起身,帶著阿枝去了淨空和尚處,也求平安符。
好在二人並未來晚,淨空和尚還在。
淨空瞧見阿枝,頷首道:“女施主安好,師兄前日還與貧僧提起施主。”
阿枝有些意外,“我嗎?多謝圓空大師惦念,還請淨空師傅代我向大師問好。”
“是,”淨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曾多言,隻是道:“女施主且記著,人各有命數,乃是天定。但隻要人心不滅,心中純淨虔誠,便自有佛祖保佑著。”
這樣的話阿枝倒也不是沒有聽過,沒有多想,行了禮,“多謝師傅,我記住了。”
與淨空說完話,思及燕珝,最終還是請了一個符。
她轉身尋付菡,卻見付菡手上拿著兩個護身符,正是方才求來的。
阿枝正想問為何是兩個,突然想起她的兄長和燕珝此次都要上戰場,又住了嘴。
茯苓看她的樣子好笑,“娘娘可要為殿下求一個,聽說為心上人求的,才最靈驗。”
阿枝原本有這個心思,聽見季三娘子說話的時候便動了心,但看見她手上的兩個護身符,下意識將自己手上的符背在身後。
“我便罷了,殿下說他不信這些,也不愛佩戴這些玩意兒。”
說完,她又怕付菡會因此不將符給燕珝,趕緊找補道:“不過殿下定……定不會……”
她咬住舌頭,懊惱自己胡言亂語。
“反正!”她強調,“殿下會喜歡的。”
付菡瞧著她的樣子,深深歎口氣,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你啊你……”
她搖搖頭,“罷了。”
阿枝不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隻是握緊了手心,將自己求來的平安符塞進袖中。
茯苓為她撐起傘,“娘娘也可送給殿下的。”
“有一個就夠了,”阿枝往前走,“別忘了正事,還要給阿娘供奉牌位呢。”
這是她想了很久的事情。
她沒法兒看見阿娘的墳塋,隻能在香火最旺的寺廟給她供奉香火,為了這個,她帶上了自己幾乎所有的金銀,將阿娘的牌位供奉在了永興寺。
日後,她便能常來祭拜。
付菡自去祭拜,待二人都結束時,付家的馬車夫氣喘著跑上來。
“娘子,雨下大了,馬車淹了水,隻怕不好回去。”
二人站在廊下,看著暴雨傾盆。
“是我今日沒安排好,一早瞧見下雨,便不該乘這輛小車的。”
付菡皺眉,向阿枝致歉。
阿枝知道這怪不了她,誰也不知道這天氣竟是這樣。
“不怪你,小車輕便,你我出行也夠用了。”
二人看著雨沒有半點要停的樣子,正愁眉不展之際,驟然聽見身後傳來說話聲。
男子的聲音分外耳熟,如玉石釘鐺。
“娘娘與付娘子若不介意,可乘我季家的馬車。”
阿枝轉身,季長川撐著傘站在不遠處,與她們隔了些距離。他的身後,站著兩位不好意思直視阿枝容顏的少女。
季二娘子和三娘子躲在兄長身後,怯怯看著她。
“娘娘,”二娘子直爽些,先一步道:“方才民女和妹妹不知娘娘在此,出言有所冒犯,還請娘娘恕罪。今日雨大,我季家馬車有空餘,娘娘若願意,也算是民女的賠罪了。”
三娘子拽緊了手帕,臉又紅了。
“是呀娘娘,這雨太大了,寺中寒冷,若是受了風寒便不好了。”
阿枝看了看付菡,點頭應下。
見她應下,仆從們便先行下山準備馬車。從山路慢慢趕車上來,她們在此等候。
幾人站近了些,季家兩位娘子還是不敢和她接近,畢竟北涼戰事將起,縱使她們不想當那等趨炎附勢之人,也總不好主動惹上葷腥。
阿枝也充分理解,站遠了些。
付菡無奈跟兩位娘子說話,阿枝一人站在廊下,看著雨打落在屋簷,又彈起,落至地麵。
“娘娘。”
阿枝回首,見季長川上前,客氣地行了個禮。
“此物可是娘娘掉下來的?”
季長川今日披著件墨綠色刻絲鶴氅,融入在雨瀑山水中,笑麵看著她,伸出手,將手中帶著些水漬的平安符遞給她。
阿枝瞧見這個符,身手一摸袖中,當即色變。
“多謝你,確是我掉了,可惜這符沾了水,隻怕不靈驗了……”
她麵露遺憾,季長川搖頭勸慰:“心誠則靈,這符也不過是個美好祝願。”
“娘娘求此符,是要送給殿下?”
季長川聲音醇厚輕柔,問得阿枝垂眸想了想,搖搖頭,“我隨便求的。”
燕珝用不上她求的,更何況,這個符已經髒了。
她連這樣小小的一個符都護不好,這樣的黴運,可不能帶給他。
“這符我看著倒歡喜,娘娘若是不介意,可否贈予我?”
阿枝驚訝抬眸,“可這都髒了……”
“髒了又何妨,娘娘誠心所求,或許能護住性命……”
“呸呸呸,”阿枝趕緊道:“你又沒有什麽危險的事,什麽性命不性命的。”
“那娘娘便是允了?”
阿枝看了看她掌心沾了汙漬,髒兮兮的小平安符。
“……你若喜歡,拿去也好。反正沒人要。”
她覺得有點別扭,送給季長川是怎麽個事兒呢。但他這麽想要……可能是看著妹妹給付小將軍求了,卻無人為自己求,有些不平衡吧。
阿枝遞給他,季長川伸手接過,二人指尖不經意碰撞,又迅速分離。
“娘子——大郎來尋娘子歸家了,娘子不必乘別家車馬。”
付家的家仆出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阿枝也朝那個方向看去,隔著重重人影,瞧見了一個多日未見,卻用不會忘懷的身影。
那樣熟悉。
“對了娘子,晉王殿下也隨大郎一同來接您,娘子……”
後麵說了些什麽,阿枝均未聽清。
她站在廊下,隔著雨幕,看著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如瀑雨幕之下,他撐著傘,一雙無情無欲的眼眸不悲不喜地看著她。
好像他們並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