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刁難

入夜,阿枝才進了宮。

小順子在安福殿候著,一見她便把什麽事都吐出來了。

她這才知道,燕珝已經恢複了皇子身份,代價是在皇帝寢宮前再一次自請領了鞭刑。

“公子說,這叫負荊請罪。”

阿枝腦袋有些發懵,聽見小順子的話,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他的傷……重嗎?”

喉嚨發緊,腦袋裏好像有一層濃重的霧讓她無力思考。阿娘的去世已經叫她精疲力盡,心力不足,此時說話都覺得艱難。

小順子表情誇張:“那可不,宮裏行刑之人都是老手,一鞭下去那叫一個血肉紛飛……娘子可要好好心疼郎君。”

阿枝臉色白了又白,好像能聽見自己聲音裏的寒戰。

“這麽嚴重?”

燕珝……又一次受了鞭刑?

所以方才她聞到的血腥味不是幻覺,就是從他身上傳來的。

他帶著傷,穿著那般沉重的甲胄,從南苑到京城滿城搜尋,就是為了尋她?

小順子終於察覺不對,發現阿枝的臉色不像從前那樣平和,趕緊正色道:“娘子別害怕,是奴才誇大,沒有如此嚴重的。”

阿枝掐著手指,定了定心神,這才道:“你好好說,莫要虛言誑瞞。”

小順子“欸欸”點頭,趕緊如實道來。

與上次不同的是,原本三十六道鞭刑,此次才堪堪九鞭就讓陛下心疼不已,躺在**老淚縱橫地叫停了刑罰。

還叫了禦醫當場診治。

不僅恢複了皇子身份,當即還封了晉王。王府賜居在京中極好的地界,占地廣大,隻不過需要時間重新整理修葺。

加上陛下近日重病昏昏沉沉,醒了便要見他,特意賜了二人暫居宮中,安福殿當即收拾了出來。

小順子將阿枝常用的東西都帶了來,剩下的,宮中金銀玉器一應俱全,什麽都不缺。

茯苓聽了這些,歡喜道:“娘子,這可好了,不不,如今要叫娘娘。咱們終於回了宮,不用待在南苑了!”

小順子見阿枝麵色不好,也特意扮醜哄她道:“娘娘,聽說那王府可大了呢,假山花園子一整日都逛不完,到時候娘娘可要好好帶奴才見見世麵!”

阿枝扯出一個笑來,心卻狠狠沉了下去。

他雖從未明說,可她一直都知道,他心中從未放下王家的仇恨和當初的折辱。

燕珝那樣高傲的人,最終還是要向他並不敬愛的父親認“錯”。

他當時,會是怎樣的心情?

不多時,阿枝換了衣裳,幾個被分來伺候的宮人跪了一地等她發話。

為首的兩個大宮女,一個叫寶珠,一個叫玉珠,看著都是機靈周全的人,阿枝點點頭,賞了金銀就叫眾人下去歇著了。

燕珝今夜侍疾不回,茯苓伺候著阿枝上榻:“娘娘,入了宮便不比在南苑,規矩人情都得時刻記在心上。明日還要拜見貴妃,娘娘就是再難過,也看在咱們殿下如今剛回宮的份兒上,早些歇息,明日別誤了時辰。”

阿枝木偶似的點頭,側身躺下。

她早已哭不出來了,淚水好像已經流了個幹淨,阿娘已去,她什麽也改變不了。

一夜未眠。

第二日燕珝回來更衣,麵都沒見上便去了永安宮,玉珠過來提醒道:“娘娘,時辰到了,該早些去請安。”

阿枝對新來的兩個宮女很是敬重,如今剛回宮,一應事務都還未處理。寶珠瞧著生動活潑許多,阿枝就將茯苓寶珠二人留在安福殿,自己帶著看起來沉穩許多的玉珠去拜見貴妃。

到了貴妃宮裏,卻遲遲不見貴妃宣召,請安的嬪妃們進去又出來,阿枝在前殿等了許久,才見到貴妃身邊的掌事女官。

“貴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利,若有怠慢,還請公主莫要見怪。這會兒太醫來請平安脈,更過衣後再來請公主。”

阿枝乖巧應下,站在殿外候著。

隻見日光從東移到正中,日頭漸漸大了起來,細密的汗珠浸濕後背,額角也有了些汗意,才見到了貴妃。

貴妃坐在上首,日光照射進來瞧不清楚麵容,卻依舊能看出她瘦了許多,看來近些日子是真的不大順心。

還在南苑時就聽季長川與燕珝說起,九皇子當年轉投貴妃一黨,往來甚密,年前入了禮部,卻沒做好事情,遭了陛下訓斥。

之前嬌縱的四公主燕倚彤,似乎前陣子也受了陛下訓斥,如今被禁足在公主府。

阿枝規規矩矩行禮,貴妃見她麵色雖蒼白,體態卻並不虛浮。南苑三年竟是比當年在宮中還要滋潤許多,將當初一個黃毛丫頭養成了這樣玲瓏剔透的玉人兒。

不知因何眼尾還泛著紅,眼睛腫脹,卻更顯楚楚可憐。姿態嫋娜,膚若凝脂,許是因為炎熱雲鬢微亂,幾綹發絲粘連在額角,柳腰一握,長而繁重的宮裝收束後又放開。若不是知曉她是北涼人,隻怕會讓人誤以為是大秦古畫中走出來的仙女。

貴妃心裏不舒坦,卻也無可奈何,隻好叫她請安上茶。

阿枝跪地請安,雙手捧著滾燙的茶碗,垂首道:“貴妃娘娘,請用茶。”

皓腕從抬起的衣袖中露出瑩白一截,細弱得可憐,貴妃視線落在其上一瞬,轉而又離開,未曾答一言。

滾燙的熱茶透過並不隔熱的茶碗傳遞到手心,頓時便將手燙出了一片驚人的紅。

阿枝的手不由自主地輕顫,她緊緊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失態。

“貴妃娘娘,還請用茶。”

貴妃搖著團扇,不緊不慢地與身旁的宮人說著話。

阿枝的手漸漸麻木,手臂酸痛,卻並未放下,堅持出聲:“娘娘,請用茶……”

貴妃好像這才發現她,團扇半捂著麵容,“哎喲,瞧我這記性,一談起事來就忘了別的。要說宮務倒也不急於這一時,隻不過一事推著一事,未免忙亂……”

她身旁的女官及時開口:“娘娘,您身子不好,若要用茶還得重新再上一壺。”

“這可怎麽好,”她手中團扇搖晃著,“那便重上一壺罷。”

阿枝手中好容易稍溫些的茶碗再一次被注入滾燙的茶湯,刺人的痛意從指尖傳到胸腔,好像頭都開始隱隱作痛。

胸口發悶,接連幾日未曾休息好,此前又站了半個早晨,手臂的酸痛和掌心滾燙的茶水都提醒著她不能倒下,身子卻不受控製地搖搖欲墜起來。

貴妃的手還未伸來,指尖輕點茶碗,輕如羽毛般的觸動此刻卻如同泄出的洪水般將人擊垮。滾燙的熱茶翻了出來,碎裂的聲響刺痛著神經,宮人一擁而上,環繞著、嘈雜著。

“……娘娘可有燙到?”

“側妃娘娘定不是有意的,還請娘娘莫要怪罪!”

“啊呀,這可是陛下禦賜的青花黃陶茶具,茶碗如今碎了,便缺了一隻,陛下日後問起可如何是好!”

“……”

阿枝跪坐於地,聽著宮人們做戲,指尖的滾燙已經失去了知覺。她好像都聽不太清眾人的聲音,嘈雜的聲線被腦中那層薄霧隔絕在外,什麽都不甚清晰。

她揚起頭,看著端坐於上絲毫不亂的貴妃無悲無喜地瞧著她,忽然就覺得,很疲憊。

恍惚中,她聽見貴妃淡漠的聲音。

“公主許是在宮外待久了,日後在宮中可要好好學學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