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隱怒

燕珝一直到天黑都沒回來,讓小順子去永興寺跑了一趟,也未看見人影。

阿枝等不到人,隻好先歇下。

夜間心頭胡思亂想著未曾睡好,次日一早天還未亮便支起了身子,坐在榻上。

茯苓進來時嚇了一跳,“娘子可嚇死奴婢了,醒了怎的不叫奴婢?”

阿枝看著她,沒有說話。

茯苓趕緊點起了燈燭,安慰道:“興許郎君一會兒便回來了,昨日夜裏太晚,在別處歇下了也正常。”

阿枝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腦袋有些疼。

昨晚昏昏沉沉夢到了許多從前的事,醒來眼角都含著淚。

無數次在心裏祈禱,應當是阿娘托人寫來關心她的信,但看見那信的時候,她就有了一種不祥的猜測。

“再等等罷。”

阿枝看著緊閉的木門。

夏日晨間,蟬不要命似的大叫,吵得人心慌。

燕珝也沒回來,阿娘也不知發生了何事,這種什麽都不知道的感受充斥在她心頭,環繞著一圈又一圈。

直到中午,日頭高照著龍泉峰,南苑的門開了。

阿枝帶著茯苓下山,去了鴻臚寺。

鴻臚寺的人一反常態,竟未為難她,便找來了會北涼話的文官,還為她上了茶。

那些官員一口一個公主地叫著,將她請進了廂房任她發泄。

與往常截然不同的態度都因為悲傷而忽視了,阿枝坐在廂房內,任眼淚無聲落下。

茯苓紅著眼眶,“娘子莫哭了。”

阿枝隻是抱著茯苓,將腦袋埋在肩頭,淚水一點點浸濕了衣衫,終於喉頭發出第一聲哽咽。

從最開始心底的隱隱猜測,到如今得到證實,仍舊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阿娘那樣好,那樣溫柔,美麗。

卻不在了。

阿娘的前半生起起落落,外祖母是部落首領的女兒,不顧族人的反對,嫁給了一個漢人。

二人生活倒也美滿,沒多久便生下了她的阿娘。

阿娘幼時,也是無憂無慮,快樂自在的。

直到外祖母的部落被打下來,阿娘成了父母雙亡的女奴。

又因為貌美,被好美色的北涼王看中,生下了她。

北涼王室子嗣眾多,更何況是一個瘦弱的女孩,有著漢人血統,不似他人強壯,隻怕都活不下來。

美人千萬,北涼王很快便忘了她的阿娘。

阿娘一個人將她帶大,幫著牧民擠羊乳牛乳,隻為能在最後為她省下一碗。

她很瘦弱,幼時多病,大了好些後卻被姐妹兄弟們欺負,常常一身狼狽地回家,從未見過的父親和時常抹淚但倔強的母親構成了她整個童年。

自小被嘲笑欺侮,活了十餘年都被罵醜八怪,直到來到大秦,她才知道,她的樣子或許也是美的。

直到戰敗,北涼王室才意識到,需要一個懦弱好欺負,還可以隨意舍棄的棋子。

她也覺得,自己來了大秦,或許阿娘能好過些。

隻是沒想到,她對北涼的最後一絲留戀,就這樣消散。

阿娘那麽好,她卻沒有阿娘了。

茯苓也落下淚來,瞧著她哭得這麽難受,隻能連聲安慰。

“娘子快些別哭了,夫人她定然也不希望娘子成日以淚洗麵。”

“阿娘說,”阿枝的聲音斷斷續續從喉嚨裏傳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她隻想好好活著,但是想讓我有尊嚴地活著,所以她很樂意我來和親,隻是因為她聽說大秦人重禮,隻要明媒正娶,便不會隨意休棄。”

“她隻想活著,這麽簡單的願望……”

“為什麽都不能實現?”

“她喜歡草原,卻被關在帳篷裏,喜歡跑馬,可我們的小馬卻被大妃搶走,”阿枝想不明白,“我阿娘並無寵,可他們還是要欺負她。”

“茯苓,我真的不明白。”

她抬起頭,淚盈滿了眼眶。

“既然是王,為何非但不愛護自己的子民,還要讓子民們互相傷害,壓迫欺辱?”

茯苓聽不懂她說的話,就像剛來大秦的阿枝聽不懂這些漢話。

“奴婢不懂這些……”茯苓為她擦著眼淚,“夫人說不定如今早已往生,娘子若還是難過,等咱們回去,到永興寺為夫人誦經祈福。”

阿枝擦了淚,她能做的太少。

回不去的北涼,再也見不到的阿娘。

她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個好女兒。

竟然在如此悲痛的時候,還能想起燕珝。

他在失去母親的時候,是否也似她這樣痛哭,似她這般失態?

或許有吧。

否則,怎會讓一直冷靜自持的他衝撞了帝王,受罰囚禁東宮。

一直到傍晚,眼淚好像才流幹。

阿枝撐起身子,“咱們回去罷。”

茯苓應聲,扶起她往外走。

鴻臚寺的官員瞧見她出來,一個個都變了神色,彼此對視著。

為首的道:“公主,不妨再稍坐會兒,待會兒卑職派馬車送您回府上?”

“不必了,”阿枝搖頭,“時辰不早了,早些回去為好,多謝。”

那官員又勸幾回,見實在勸不動,彼此對視一眼。

“公主,還請歇著,不要亂走。”

阿枝終於發覺不對,握緊了茯苓的手。

“你們攔我做甚?”

“公主若乖乖待在這裏,便無事。但若執意要離開……就別怪下官冒犯。”

鴻臚寺眾人俱都身著官服,神色不明地盯著她。

阿枝渾身發毛,不知發生了何事。

眼見著鴻臚寺的大門將要關上,便聽門外一片嘈雜。

鐵甲與兵器碰撞的聲音傳來,發出驚人的聲響。

阿枝一驚,隻聽門外道:“晉王來接側妃娘娘回宮,誰人敢攔!”

她親眼瞧見眼前麵色各異的官員們彼此沉了臉色,默著不敢說話。

眼神俱都看向為首的那位,方才與她說話的那名官員。

他咬著牙,沉聲道:“公主請吧。”

阿枝躊躇著,一時進退兩難。

來大秦快三年,她可不知道哪兒還有個晉王。

直到那沉重的大門又緩緩打開,成排的銀甲在火把的照耀下晃得刺眼,阿枝被這光線照著忍不住皺起眉頭,剛哭過的眼睛還腫著,看不清那個正向她走來的人。

身形熟悉,分外高大,身披銀甲手持長劍,剛硬的眉目更顯得人冷情。

“……郎君!”

阿枝還未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燕珝重重拉進懷中,血腥味一瞬間環繞了上來,身子撞著甲胄生疼。

痛呼還未出聲,便被燕珝環著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她步子小跟不上,踉蹌著跟上幾步,差點摔倒,見她實在跟不上,攥著她腕上的手一緊,步子倒是放慢了些。

出了鴻臚寺,燕珝才終於停住腳步,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銀甲緩緩轉身,漠然地看著那些官員。

好像在看一群螻蟻。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燕珝冰冷的聲音仿佛回到了從前。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否則,”燕珝聲音中隱含怒意,“有如此槍。”

隻見銀光一閃,長劍橫劈,硬生生將鴻臚寺守衛手中拿著的紅纓槍從中斬斷。

釘鐺落地的聲音敲擊著所有人的耳膜,阿枝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掐著腰,一把推上了馬車。

“你……疼!”

她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馬車內昏暗,看不清男人的神情,不知是不是鐵甲的原因,隻覺得寒氣重得嚇人。

她不知道他的怒意從何而來,想要告訴燕珝的事情還未出口,雙手便被男人鉗住,整個身子被硬生生擠在車壁上,後腰抵著車上的小桌,很是難受。

距離太近,呼吸可聞。

“不是告訴你……”

燕珝的聲音沒有往日半分理智,滔天怒意不知如何發泄,隻能用力環著眼前人,咬牙切齒。

“為何不乖乖待在南苑,是不是永遠學不乖?”

阿枝的痛呼被狠狠地堵在口中,帶著施暴意義的吻重重落下,下唇被齒碾磨地嚐到了一絲鐵鏽味。

“……越不讓你做什麽你越要去做,你覺得這樣的倔強和叛逆有意思嗎!你知不知道——”

燕珝的話停在這裏,額頭相抵,半晌沒有聲音。

“知道什麽?”

阿枝終於獲得了喘息的機會,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腔劇烈起伏著,淚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殺你,多少人不想讓我們活下去。

燕珝緊緊閉上雙眼,恢複了理智。

這些她不需要知道。

他退開,環繞著她半晌的血腥味終於散開,阿枝渾身癱軟,幾乎是立刻趴倒在了軟墊上。

燕珝點上燈,冷聲對外吩咐道:“回宮。”

馬車緩緩駛動。

車內終於亮堂起來,燕珝看到阿枝紅腫的眼眶和帶血的下唇,怔愣了一瞬。

“眼睛是怎麽回事?”

他皺著眉,“你哭了?”

阿枝瞧著他的樣子,終於又落下眼淚。

一落就不停。

要如何告訴他,她也沒有母親了。

燭火映著淚光,燕珝伸手拭掉她的淚珠,燙得他心頭微顫。

“我阿娘……”

阿枝看著燕珝,嗓音顫抖。

“——殿下!”

馬蹄聲從外噠噠傳來,隨即止住。

隔著車簾,侍衛的聲音好像隔著一層薄膜,阿枝聽不分明。

“殿下,陛下醒了要見您……”

“你阿娘如何?”燕珝沒管馬車外嘈雜的聲響,隻是盯著她。

阿枝愣了下,垂下眼眸。

半晌,她扯出一抹笑:“無妨,你先去吧,日後再講。”

燕珝緊皺的眉頭並未散開,但還是在侍衛的催促下下了車。

馬車又緩緩向前行駛,阿枝聽著燕珝的馬蹄聲漸漸遠去,淚珠一串串滴落在了軟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