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你摸

◎伸出手。◎

博山爐暖, 沉水香淡。

一縷冬日陽光自窗外灑落,微塵在光柱間起舞。

謝無恙醒來的時候,看見一襲赭黃色龍袍, 繡金的夔龍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寢殿裏熏著嫋嫋的沉香, 一抹香煙淡淡徘徊。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在淡煙之中, 靜靜垂首凝望著他。

“父皇……”他低咳著,支撐著半邊身體,竭力從床榻上坐起。

“不必行禮。”敬文帝抬手按在他的肩頭,示意他重新躺下, “你昏睡了大半日。太醫來看過, 說你連番受損, 須得靜養。”

“多謝父皇。”謝無恙低聲道,咳著嗽躺回床榻上。他看起來狀況很差,麵龐蒼白如紙,神色極度疲倦。

“你皇兄犯下大錯, 貶為劍南刺史, 即刻啟程赴任。”敬文帝緩緩道, “……從今日起, 非召不得入京。”

“父皇……”謝無恙低低開口。

“不必多言。這是為人皇的決定。”敬文帝低聲道,“……也是為人父的決定。”

謝無恙閉上眼睛,良久後輕聲說:“我去送一送他。”

“你代為轉告一句, ”敬文帝仰首望著上方一副字畫, “你皇兄,其名為玦,美玉有缺, 故賜字為無雙, 願他君子完璧……他究竟是負了這個名字裏的期待。”

“兒臣遵旨。”謝無恙低聲答。

敬文帝不再說話, 替謝無恙攏了攏被角,拍了下他的肩,負手轉身出殿門。

“恭送父皇。”謝無恙望著他的背影。

那個背影沒有回頭,隻是停了一下,立在殿門下,仰望著冬日的天穹。

“你很像你母親。”他低低地說,“我看到你……總是想起她。”

“……尤其是你睡著的時候。”

謝無恙微怔了一下,抬起頭看向父親。他已經離開了,一角赭黃衣袍消失在門口。

-

暮冬時分,灞上雪寒。

岐王謝玦攜岐王妃裴玥出長安,往蜀中,赴任劍南刺史。

車馬轔轔,隊列在雪中默默行進。夫妻二人相對而坐,各自無言,凝視著窗外雪景。

灞水兩岸,冷日微煙,枯柳依水,飄雪如鹽,一派岑寂的冬日景象。

忽有馬蹄聲響起,皇太子金輅由遠及近而來,攜著珠玉相擊的泠泠之音。

謝玦冷笑一聲,止住了隊列,從馬車上緩緩走下。

風吹一樹雪落,恍若白梨紛紛。樹下一人緋衣玉帶,外披狐裘,靜坐在木輪椅上,手捧一個暖爐,輕搭在膝間絨毯上,抬眸望著他走近。

“皇兄。”他稍稍傾身行禮,絨毯上積雪簌簌而落。

“謝無恙。”謝玦冷冷看著他,“你此時來見我落魄模樣,是為標榜賢德大度,還是為趁機落井下石?”

“我隻想送一送你。”謝無恙輕聲說,“或許這是我們最後一麵了。”

他的話語裏藏著難以察覺的悲意。

謝玦驀然一驚,想到了什麽,“那個傳言……是真的?”

“是。”謝無恙淡淡笑了笑,“皇兄,我壽不過二十,你何必殺我?”

他低眸,“儲君之位,原本就是你的。”

“無恙……你從未跟我說……”謝玦低低道。

“我說過,你不信。”謝無恙輕輕搖頭,“你比我更像父皇許多,父皇也最寄希望於你。從小到大,你什麽都做得比我更好,可是你不肯信。”

“我什麽都做得比你好……”謝玦低笑一聲,“可是父皇看不見。”

他看著自己的弟弟,“人們都說你將會是明君……他們愛戴你。”

謝無恙注視著手中的暖爐,“沒有人能做到明君,隻是竭盡全力罷了。那些為君之道,你比我更懂得。”

“你始終是那個幹淨明亮的,一塵不染的皇太子。”謝玦輕聲道,“而我是那個不受寵的,你的皇兄。”

“父皇當年不也是這樣的麽?”謝無恙低聲道,“……等我不在了,他本將立你為儲。可你做了他平生所恨之事。他讓我對你說,你辜負了自己的名字。”

“我本以為這名字是個諷刺。”謝玦輕笑一聲。

謝無恙也笑了下,“我本以為我的名字也是。”

“皇兄,”他抬起頭,“路長道遠,山水萬重,望珍重。”

他微微仰首,伸手折了一枝落滿霜雪的枯柳,遞到謝玦的手中。

謝玦輕扶了他一下,替他理了理膝間的絨毯,把那枝枯柳攥在掌心,低頭久久不語。

“無恙……”謝玦低聲說,“這是最後一麵了麽?”

“是。”謝無恙頷首,笑了笑,“或許在葬禮上,皇兄還能見到棺槨裏的我。”

謝玦低眸看他,“其實我沒那麽想你死。”

“我知道。”他輕聲說。

積雪的樹下,這對兄弟彼此道別,從此天各一方。

車馬轔轔之音再度響起,靜止在灞橋上的隊列繼續前行。

樹下的人靜靜目送著車隊漸行漸遠,無聲地閉上眼睛。樹後的少女走出來,站在他身後,為他攏了攏落滿雪的衣襟。

“我以為你恨過他。”她低聲說,“他畢竟想過殺你。”

他笑了笑,“我是將死之人,沒有餘力去恨了。”

“你別總說這話,我聽著難過。”

她推起他的木輪椅,往馬車的方向走,“我們講一點高興的事吧?”

她想了想,“上元燈節,燃燈三日,今夜是最後一場燈會,我們怕是趕不上了。等明年上元節,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他低垂眸,靜了下,“……不會有明年了。”

“會有的。”她固執地反駁。

“好吧。”他的語氣無奈似的,“會有的。”

他回首看她,“夫人,上元燈會,你有什麽想玩的?”

“唔,”她歪頭思忖著,“我想看燃燈、角牴、雜耍,想放水燈,還想要蜀紅錦!”

他望著她,她這樣講話的時候,一綹發絲在腦袋頂上跳來跳去,招招搖搖的。他很輕地笑了下,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他的手掌放在她的發間,她的話語啪一下頓住了。

“啊。”他收回手,“抱歉。”

他試著解釋,“……你頭發上落了雪。”

“沒關係。”她悶悶道,“你摸吧。”

他愣了下,看向她。她低著頭,從臉頰一直紅到鎖骨,衣領底下埋著微微發燒的一截雪白脖頸。

“你……”

他遲疑著,指出來,“發燒一樣,是不舒服麽?”

“我覺得,”她小聲說,“挺舒服。”

她匆忙補了句,“反正大家都可以摸我的頭發,你是我的夫君,當然也可以。”

“那我摸了?”他小聲問。

“你摸。”她把下巴擱在他的肩頭,小貓似的眯了眼睛。

他側過臉,看著她。

少女的睫羽纖長微卷,簇起來的時候綴著點碎光。她的臉頰貼得他很近,帶著好聞的淡淡香氣,不經意撩到他的鼻尖。他輕輕地閉了閉眼睛。

然後他伸出手,摸她的頭發。她的長發烏濃,綢緞般柔軟,如同一泓泠泠清泉,落在他的心裏叮咚作響。

暮光收盡,雪開始下。他坐在木輪椅上,靠著她無聲睡著了,她悄悄伸出雙手,從他的身後抱住他,把自己的臉頰貼在他的麵龐上,聆聽交織在一處的呼吸聲。

“會有的。”她對他說。

會有明年的。

以及此後的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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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北邊的廢棄偏殿裏,內侍監餘照恩抱袖立在屏風前。

屏風後的黑檀木長桌上,黑發的年輕人懶洋洋地坐著,隨意拋著一枚銅錢,以六爻之法卜算吉凶。

“最近卦象真有意思。”他低著頭看卦象,“似乎是我理解錯了。本來要借岐王之手刺殺太子,如今變成了借太子之手推倒岐王。”

“不過沒所謂了,反正都一樣。”他笑起來,“無非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罷了。”

“岐王黨一倒,不少人會轉而支持太子,不過也會有相當的人選擇觀望。”餘公公低沉道,“殿下,你要把握住這個時機,拉攏有用之人。”

“我明白。”三皇子謝寬展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扮豬扮了這麽多年,真是無聊得要瘋了。”

“按照我們的約定,北司全力相助殿下,殿下也當回以報答。”餘公公緩聲道,“眼下有一急事,正須殿下出手。”

“何事?”謝寬抬頭看他。

“老臣有一個不爭氣的學生,如今在淮州擔任刺史。”餘公公緩緩回答,“他有一些見不得人的貨物,需要走漕運從長安到淮州。”

“明白。”謝寬拍了拍手,“我即刻準備,抓緊打通朝上的關節,並遣江湖人手一路相護。”

他把銅錢“啪”地拍在桌上,徐徐起身走出屏風,滿懷期待地笑著。

“……我這個‘白頭老翁’,倒是很好奇那位‘蒲柳老先生’是否又會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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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影動,燭光搖曳。

東宮西廂殿裏,少女坐在一座銅鏡前,卸去滿頭金簪步搖。

青絲流淌一地,襯得鏡中人的肌膚雪白,絳唇明豔,細眉若黛墨一筆勾成,筆意流暢又婉約。佳人全然不施粉黛,顏色已如朝霞映雪。

從灞上歸來時,已是月落九天。謝無恙睡醒以後,自稱有事去見溫親王,留了她在西廂殿內,而後獨自轉出殿門了。

她捧起臉,對鏡發呆,有些無聊。

一扇窗倏地打開,晚風拂動一縷青絲。

一個竹筒子“啪”一聲落進來,骨碌碌滾到她的足邊。

她無聲地勾了勾唇角,俯下身拾起那個竹筒子,以指尖撥開軟木小塞,取出一張皺皺的輕薄桑皮紙,就著燭光在案上鋪展開來。

紙上的字跡近乎潦草難辨,“燈會見。”

背麵一筆一畫寫道,“出去玩。”

漫不經心又鄭重其事,是那個人的風格。

“你這家夥麻不麻煩。”她小聲哼了聲,又輕輕笑一下,“果真是笨蛋一樣。”

她將墨染般的長發堆起在頭頂,露出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她為自己綰了一個鬆散的髻,在髻上簪了一枚紅玉簪,襯出一張明豔姣好的臉,映著燭光仿佛醉酒般微紅。

她換了一身緋色箭裙,係上一根雪白帛帶,紮起纖細的腰肢,像是民間少女在燈節出遊那樣,打扮得隨性又靈動,恍若一隻輕靈的蝶。

然後她推開窗,輕快地翻出宮牆,踏著盈盈月色去見那個人。

城西安福門下,五萬盞燈結成二十丈燈輪,簇成一株燦爛花樹。燈上綴以錦綺,飾以金玉,微風一至,琅琅作響,鏘然成韻。

十數裏花光滿路,燈火耀地,鼓樂喧天,絲竹如沸。

漫天繁星下,她抱起滿懷的裙裾,乘著明亮的燈火,踩過月光瀲灩的長路。

那個人站在花樹下等她,燦爛的燭光漫卷,落滿了他一身,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頎長身影。

她朝他走去。

他在燈火裏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