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喜歡

◎我好喜歡你。◎

“怎會……”

“更為具體的事, 其實我並不清楚。”德妃低聲道,“種種愛恨是非,太過糾纏不清。十數年過去, 往事已成前塵。夢幻泡影, 追究無益。”

“以自己所修的劍法自戕……”身邊的少女咬緊了唇, “需要絕大的決心。”

“他母親……並不希望他出生。”德妃輕歎,“因此她不惜對自己下此重手,隻求帶著未出世的孩子一同赴死。”

她垂眸,“對無恙來說, 生辰那一日, 幾乎是個生死之間的日子。”

“難怪。”薑葵輕聲說, “除夕的時候,他那樣難過。”

那一夜她見到他的時候,他獨自倚坐在窗邊飲酒,一身單薄的素白麻衫, 霜寒般清寂, 仿佛為自己披了一件壽衣。

德妃靜靜撚著手中念珠, “聽聞, 當年聖上為了救下這個孩子,不惜求遍天下名醫,最終也隻得了一個活不過弱冠的結局。”

薑葵低著頭, “我以為他父皇並不寵愛他。”

頓了下, 她悶聲道,“壓在他身上的事,多得都快把他壓垮了。”

德妃笑了笑, “聖上是天子。天子之愛, 是對天下萬民。能有一點常人的父愛, 已是很難得了。他們既是天家父子,注定無法擁有平常的父子之情。”

“況且,”她低語,“聖上對這個孩子的情感,怕是很複雜吧?”

德妃搖搖頭,繼續道:“我是他的母妃,同你說這些,存了許多私心。我希望你了解他的這些事,多多關照他一些。他這個孩子,心裏很多事,但是從來不說。”

“他曾希望過自己從未出生吧?”她歎道,“被母親所拋棄的孩子,被迫降生到這個世上。”

“他跟我說,”身邊的少女低低答話,“他很喜歡……這個人世間。”

她想了想,笑了聲,“他不做皇太子的時候,有好多亂七八糟的愛好,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在江湖上混得很有名氣。母妃知道這些事嗎?”

德妃怔了下,也笑起來,“我倒是不知道。立儲不久後,他就搬去東宮了。原來他裝病的時候,都是跑出宮去了。”

“大約十年前……”她回憶著,“我是隱約聽他說,他拜了一個什麽師父。後來他的身體好轉不少,性子也更愛笑一些。”

薑葵想了想,“我們是江湖上的好友。我同他是八年前認識的。那一日師父領著我,隔著一扇屏風認識了他。後來我才知道,我們拜的是同一位師父。”

“原來你們早已相識。”德妃笑道,“怪不得他同我說,他的妻是他自己選的,他很喜歡。”

身邊的少女低了低頭,小聲說道:“好多人同我說過,他常與人說他喜歡我。我那時候還不相信。……大婚時我問過他,他不肯承認。”

她揚起臉,“待有朝一日他準備好了,我要聽他親口跟我說。”

德妃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好孩子,辛苦你了。他是個笨的,你要多包容。”

她複又歎息,“不過如此說來,他不願同你講,是怕你承擔太多吧?他身邊的切近之人,時刻都在承擔那份重量……”

……死亡的重量。

時刻懸臨著的,日漸迫近著的,所愛之人的死亡。

德妃又摩挲起那串念珠,“這麽多年,他自己早已釋懷了,他身邊的人卻很難釋懷。”

她閉了閉眼睛,“目睹所愛之人死亡,遠比親身麵臨死亡還要痛。”

“我不怕痛。”身邊的少女堅定地說,“他也不會死的。”

德妃笑著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他為何喜歡你了。”

她起身,攏了攏衣袍,“好了,你們快些回去吧。一到夜裏,他的狀況便不大好。外頭還在下雪,我怕他受不住。”

頓了下,她叮囑,“他裝病的時候,狀況反倒還好。他真是狀況不好時,反而會強撐著表現得無事。這個時候你要千萬注意。”

薑葵起身行禮,“我明白。……多謝母妃,同我說這些。”

兩人道過別,薑葵從殿裏出來,遠遠望見謝無恙在樹下等她。

風搖了一樹落雪,簌簌落滿他的肩頭。他坐在木輪椅上,眼睫低垂著,頭稍稍偏向一側,手上擱著一個熄滅的暖爐,膝間的絨毛毯子搭下來,一半落進積雪裏。

她慌了下神,跑過去抱他。他倚在她的懷裏,緩緩醒過來,輕眨一下眼睛,眨掉了落在睫間的雪粒,抬眸看見她的臉,明淨如水。

“夫人?”他的聲音含糊。

“你又在雪裏睡著了。”她氣惱,“你怎麽總是這樣?”

“抱歉……”他輕聲說,“等你回來的時候,不留神就睡著了。”

“我們回去睡。”她說,推起木輪椅。

雪正在下,紛紛不停。她打開一把很大的傘,撐在兩人的頭頂。雪花無聲地落滿那傘,滑動到傘邊,又滾落下來。

“夫人,”謝無恙說,“我好困。”

他的腦袋低垂著,一點一點的,往一側歪倒下去。

“你靠著我吧。”她輕輕歎了口氣,握傘的那隻手往前挪一挪。

他在半夢半醒間,尋到一個柔軟的倚靠,把臉輕貼在她的手上。他閉起眼睛,仿佛呢喃般,“夫人,我好喜歡你……”

聞言,她怔了怔,低下頭,他已經睡熟了。他的臉貼在她的手上,含著點淡淡的笑意,似是十分舒適、十分高興。

她輕輕哼了聲,小聲對他說:“你耍賴,不算數。”

“這句話,”頓了下,“要在你醒著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對我說。”

然後她俯身,在他的耳邊,悄聲說道:“我也好喜歡你。”

“不過你沒聽見。”她笑起來,“我也耍賴了。”

紛紛的雪覆蓋漫長的路,遠處是一片潔淨無瑕的白。屋頂上簌簌雪動,下方人們沉睡,雪落的聲音綿綿不絕。

-

十五日後,便是雪宴。

正月十五是上元燈節,恰逢宮裏遇雪開筵,一整日都盛大熱鬧。

皇太子一身袞冕,攜太子妃出宮,在大慈恩寺行香禮佛,而後又隨天子車輦前往安福門外燃燈。五萬盞燈高二十丈,少女婦施香粉、曳珠翠、衣羅綺,在燈輪下踏歌三日。

燃燈禮畢,天子車輦經過綿延十數裏的燈燭,前往含元殿大宴群臣。皇太子坐在天子次座,與文武百官一一祝酒,溫文有禮,言辭雅致。

待到開宴,絲竹聲起,端莊持節的皇太子悄聲對身旁的太子妃說:“我好緊張。”

“你又不是第一次喝那個毒酒。”薑葵悄聲回答,“我才比較緊張。你隻是昏睡一場而已,我要在這麽大的場麵上講很多話。”

“我每日都在這麽大的場麵上講很多話。”謝無恙笑了一聲,“你背好詞了嗎?”

詞是在溫親王府寫好的,經過書房裏幾人多番商議,又刪刪改改了許多次。待到謝無恙飲下毒酒昏睡以後,薑葵將按照約定好的方式,引導群臣揭發岐王一黨謀害儲君之事。

“背好了。”薑葵小聲對他說,“但是我怕一緊張就說錯話。”

“別怕。”他想了想,“把手給我。”

她愣了下,伸出一隻手,在案幾底下遞到他的麵前。他側過身,低下頭,一手輕輕托住她的手背,另一手抬起來,以指腹在她的掌心虛虛寫字。

他的手指冰涼,但動作溫柔。她看著他的指尖落在自己的掌心,感到有點癢乎乎的,於是微微蜷了一下指節。

“你在幹什麽?”她問。

“在手心寫幾個字,就不會緊張了。”他專注地寫著,“我以前都是這樣。”

她忍不住笑了,“你這都是什麽奇怪的法子啊?”

“你看。”他笑道,“你不緊張了。”

她輕哼一聲,他看了她一會兒,又說:“我喝了那個酒以後,樣子會有點嚇人……你別怕。”

“倘若你實在怕的話,”他遲疑著,“或許可以拉住我的手?”

“嗯。我會的。”她小聲應道,又問,“喝了那個酒……不止是昏睡嗎?”

“會有點難受。”他隨口解釋了一句,繼續鄭重叮囑道,“解藥不要急著喂給我。要騙過那麽多人,必須得是真的毒發。”

頓了下,“你等到回宮之後,再給我喂解藥。”

“沈藥師說過要立即喂給你。”她反駁,“那畢竟是毒藥。”

“他說的話,不必認真聽……”他的話語急刹了下,飛快轉回來,“我不認識此人。但想來他是江湖遊醫,並不曾真正醫過毒發的人。”

他嚴肅道:“我可是親自喝過一回的。我有分寸。”

她還想說什麽,他拉了拉她的手,“這是大事,容不得一點失誤。”

“好。”她應道。

“那我喝了。”他低聲說,“請夫人遞給我吧。”

身邊的少女端起案幾上的鎏金小樽,傾身遞到他的手中。他微微頷首,輕輕握住,垂眸凝視著杯中一泓清酒。

酒杯裏漾著微光,倒映著他的麵龐。他的眸光忽地渺遠,恍然如陷入一場舊事。

“多年前,”他輕聲說,“就是因為這杯酒,死了好多人啊。”

少頃,他舉起酒杯,仰頭飲盡,姿態從容。

片刻後,他忽然全身顫抖,無法抑製地低咳起來,流露出一抹極為痛苦的神色。他喘息著,手掌用力按在胸口,壓住心髒的陣陣強烈抽痛。

“謝無恙……”她壓低聲音。她第一次見到他這種神色。

“別怕。”他閉上眼睛,竭力控製著自己,“稍微有點難受……過一陣就好了。”

隨即,他緩緩鬆開手中酒樽。

“當”的一聲,酒樽墜地。

青銅與金磚撞出響亮的音節,驚得無數人同時回首。

下一瞬,案幾前的皇太子失去意識,斷了線般往下跌落。

身邊的少女慌忙去接他。他跌進她的懷裏,麵容蒼白,雙目緊闔,唇上漸漸失去血色,呼吸裏含著些微的喘息。他的身體輕輕顫了一下,很快就安靜下來。

月光如水一樣落來,落在他的眉眼上,覆上一層瑩白的輝。他在她的懷裏靜靜沉睡,身上的氣息淡去,仿佛一捧近乎消散的雪。

她有一瞬間的慌神,匆忙拉住他的手。他在昏昏沉沉之中,近乎本能地動了指尖,輕抵在她的掌心。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當年的那場秋日宴,絲簧之聲嘈嘈切切,案幾前的年輕公子失手打翻了酒樽,席間的人影亂作一團。

但這一次,她接住了他。

她隻慌亂了一刹那,而後如沉水般鎮定。她輕輕扶住他,令他安靜地平躺,俯身在他的耳側低語:“你安心睡一覺,剩下的交予我。”

慌亂的人影裏,她匆匆步入殿中,一身緋衣廣袖、衣袂紛飛。

“父皇。”

少女在滿座衣冠之中,長身而拜,聲如金石,又如擊玉。

“……兒臣請求徹查此事。”

作者有話說:

小謝:(很小聲)我好喜歡你。

小滿:(不滿意)要大聲說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