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悄悄
◎勞煩夫人。◎
她收拾麵碗的動作一刹。
“嗯?”她低著頭問, 尾音微顫。
“我最近覺得有點奇怪。”他歪著腦袋,“自從那一日我受傷落水,醒來以後你就對我特別好。”
頓了下, “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發現了什麽?”她埋頭繼續收拾。
他想了想, “你願意給我喂藥, 允許我和你一起睡覺,每日都給我塞糖,你居然還主動讓我抱你……”
“我不是說過嗎?”她仍舊低著頭,“那次你傷得好重, 至今也沒完全好, 我看你是病人, 就對你好一點嘛。”
“可是,”他思忖著,“我覺得……”
話還沒說完,身邊的少女陡然給他來了一記手刀, 啪地一下打暈了他。
他的腦袋一歪, 倒進她的懷裏。她抱住他, 低著頭, 把下巴抵在他的額頭上,垂眸凝望他睡熟的麵龐,很輕地笑了一下。
“閉嘴啦, 睡一下。”她低低哼道, “想那麽多幹什麽?”
她俯身對他下令,“謝康,你醒來以後最好忘記方才的對話。”
午後的陽光落來, 綴在他長而微卷的睫上。她用下巴輕蹭了他的臉頰, 附耳對他悄聲說:“你還沒準備好讓我知道你的秘密。”
“……等哪一天你自己想說了, 我要你親自告訴我。”
謝無恙再次醒來的時候,身邊的少女托著腮看他,無聊地把玩著一縷他的頭發。
一見他睜開眼睛,她立即問道:“你還記得什麽?”
“唔。”他困倦地想了想,“……我想問你什麽來著?”
又是一記手刀,十分溫柔地打暈了他。
他第三次醒來時已是黃昏。
一抹霞光晃晃悠悠飄進殿裏,在身邊少女的發絲上落滿了星閃的碎金。她的肌膚雪白,襯著微金的光芒,瑩然如玉。
他迷迷糊糊望向她,聲音裏滿是朦朧睡意,“夫人,幾時了?”
“將過哺時。”她的目光裏有小貓一樣的警覺,“你可還記得你睡著前幹了什麽?”
他倦倦的,“吃了碗麵?夫人,你的手藝真的很特別。”
她低哼一聲,伸手拉他,“到晚膳的時辰了。你這一日真是吃吃睡睡的。”
“真好。”他輕輕笑著,任她拉自己起來。
兩個人坐在食案前用過晚膳,謝無恙思忖片刻,對薑葵說:“我們今晚去見我母妃吧。”
“不裝病了?”她問。
這些日子裏,謝無恙天天裝昏迷不醒。一輪又一輪的人都來探望過他,他裝成一副昏睡的模樣,連禦醫也瞧不出破綻,隻道他是重傷未愈、醒不過來。
“裝。”他笑了一下,“換個法子裝。”
半晌後,兩人齊齊凝視著顧詹事推來的一把木輪椅。
“你要幹什麽?”薑葵小聲問。
謝無恙抵著下頜,思索一陣,抱了一卷毛毯鋪在木輪椅上,動作幹脆地坐了上去,然後往自己的膝間又壓了一條絨毯,捧著銀葉小暖爐,抬起頭望向身邊的少女。
“勞煩,”他溫和地微笑,“夫人推我。”
淡淡的燭光籠在他的周身,使得他的氣度華貴而端靜。他低咳幾聲,理了理膝間的絨毯,捧住掌心的暖爐,動作自然又儒雅,正是一副大病初愈的貴公子模樣。
“你裝起病來還真是十分在行。”她輕哼一聲。
“嗯。”他低低笑道,“深諳此道。”
當夜,東宮傳出消息,皇太子受傷落水、昏睡多日後,終於漸漸醒轉。
薑葵推著謝無恙先去太極宮麵見天子,而後又一一見過趕來拜訪的官員與友人,
謝無恙坐在木輪椅上,始終溫文爾雅,時而微笑頷首,時而稍稍傾身,時而回頭與自己的夫人低聲交談。前來刺探的談話者探不出他這“重傷”的虛實,敬他愛他的官員則為他遇刺一事深感憤慨。
岐王謝玦攜著岐王妃裴玥也來了,兩對夫妻心照不宣地表現出一派和睦。謝玦一麵對自己的皇弟噓寒問暖,一麵暗自揣測著他的情況。這些日子裏,他承受的壓力不小,時刻關注著東宮的一舉一動。
一應事畢,夜色已濃。薑葵扶著謝無恙上了馬車,麵對麵坐在車廂裏。車軲轆帶著他們前往德妃的承安殿,一路上雪落紛紛,樹影斑駁。
謝無恙輕輕打著嗬欠,有些疲倦地倚在車廂壁上,側過臉望向窗外的雪景。薑葵看了他一會兒,察覺到他神色有些懨懨,大約是因一夜的應酬而略乏了。
“你是第一次坐輪椅吧?”她小聲問道,“很不熟練的樣子。”
“第一次。”他小聲回答,“以往裝病沒試過這個道具。”
他低笑了一下,“不過我還蠻喜歡的。連路都不用走,夫人推著我。”
“你真懶。”她評價道。
他笑了笑,閉起眼睛,隨意地往後一靠,“辛苦夫人了。”
她悄悄觀察著他。他放鬆下來,卸去偽裝,支起手肘倚坐在窗邊。
風吹星落如雨,落滿他的眼角眉梢。他的身上有一種散漫又慵懶的氣質,襯著那張骨相清絕的臉,仿佛一位流連煙火的謫仙。
被貶謫的原因是醉酒誤事的那種。她想著,笑了下。
少女一聲淺笑,清亮動聽,脆生生的好似玉質的鈴響。
“嗯?”他聽見,“你在想什麽?”
“你知不知道,民間都說天家諸子都是小神仙來的?”她解釋道,“我覺得你好像那種沾酒就醉的笨蛋小仙,一不小心掉到了凡間來。”
“我才不會沾酒就醉。”他懶得抬眼,信口胡謅,“我酒量很好的,你又沒見過。”
他想了想,“而且,如果我真是掉下來的,一定是故意的。”
“因為,”他輕輕笑著,“真的很喜歡這個人世間啊。”
他懶洋洋的,因為很累了,沒有刻意裝成那個端莊持節的皇太子。她歪著頭看他,罕見地在他身上看見他這副模樣,隨性又灑脫,疏狂且放曠。
“即便有很多人想殺你麽?”她忽地低落。
沒說出口的話是:即便知道從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活不過弱冠之年麽。
“也有很多人想救我啊。”他淡淡笑了下,“例如夫人你。”
“你和如珩,到底想做什麽?”她輕聲問。
隻剩下一年時間,也要拚命去完成的事情,到底是什麽?
“很簡單也很複雜。”他望向窗外,“簡單來說,就像我跟你說過的那樣,奪回北司兵權,重歸南衙執掌。”
“宦者監軍政於外而封疆危,宦者統禁兵於內而天子危。”
他一字一頓,“兵,不是天子之兵,而是天下之兵。法,不是天子之法,而是天下之法。”
“這是我所信的。”他支起下頜,“我的時間太短了,看不到海清河晏,看不到天下清明,隻想在走之前,盡綿薄之力,做一點什麽。”
頓了下,他輕聲說:“我的夢想……是太平盛世。”
接著他笑起來,“聽著很笨蛋的一個夢想吧?”
“才沒有。”她搖搖頭。
而後,她靜望他,認真道:“我也是。”
“不愧是我的夫人。”他輕輕笑著,“兩個笨蛋走到一起。”
她哼了聲,接著問:“所以你和如珩要做的是?”
“嗯,夫人,你知道,”他解釋道,“朝堂之上看似波詭雲譎,手段不過唯二而已。其一是‘言’,無非上奏、議事、麵聖、說動君心。至於其二麽……”
他停了一下。
“‘殺’。”
她心裏微微一驚,“所以你們是要……”
“嗯。”他點頭,“籌劃已久,年尾動手。”
“原本還要更多時間。”他低聲道,“但是我沒有了。”
這是極隱蔽的謀劃,他絲毫不瞞她。她下意識地拉了窗簾,他望著她,笑了笑,“別擔心,我一直在注意著。這條路上無人。趕車的亦是心腹之人。”
“你們膽子真大。”她低低地說。
“朝堂上的事就是這樣。”他輕聲說,“簡單又殘忍。”
他抬眸,認真道:“夫人,我同你說此事,也是請你助我。”
“我知道。”她頷首,“定全力相助。”
“約定。”她說。
簾外雪落簌簌,簾內燭光搖搖。她傾身朝他抬起一隻手,他輕輕在她的掌心一擊。擊掌聲啪地一響,兩人的眸光微動。
“多謝。”他低笑了一下,“我覺得……你好像我的小神仙。”
“什麽?”她怔了下。
“你好像是上天派來的小神仙。”
他輕輕笑道,“我此生得遇你,如有神明眷顧。”
“康,”他換了自稱,“不勝榮幸。”
這一刹那,天地皆白,雪落無聲。他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有如山的重量,又如水一般流過,稍縱即逝,轉瞬即逝。
他斂了眸光,淡淡笑著。那個笑容複又沉落,隻是無言的靜謐。
“謝康。”她喊他的名字。
“夫人,”他笑著搖頭,“別放在心上……我大約是太累了,胡言亂語罷了。”
他輕輕閉了閉眼,掌根抵了下眉心,掀開窗簾往外掃了一眼,“到了。最後這段路步行過去吧……夜深了,母妃不喜車馬吵鬧。”
薑葵扶著謝無恙下了馬車。他仍坐著木輪椅,略有些困乏,微微低垂著頭,眼瞼倦倦半闔。幾粒雪籽綴在他的睫上,隱隱閃著一點淡光。
德妃的承安殿裏一片寂靜,長長廊道上燃著供奉神佛的香火。
兩人在一名宮人的引導下步入偏殿,一位年長端莊的妃子麵對一尊佛祖玉像,跪坐在一個蒲團上,手執一串念珠,正閉目拜佛祝禱。
聽見聲音,她回過頭,望見坐在木輪椅上的謝無恙,淡淡笑了笑,“無恙,你這孩子,又裝的什麽病?”
“母妃。”謝無恙攜薑葵起身行禮。
他幹脆利落地棄了木輪椅,走去扶起跪在佛前的母妃,攙著她坐在一旁的軟榻上。
“這是薑氏幺娘吧?”德妃望了望薑葵,示意她過來,“從前見過幾次,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她挽住薑葵的手,“我身體不好,日日禮佛,不在宮裏走動,與你見得少了。無恙這孩子,怕打擾我,也不敢帶你來。”
“是我的錯。”謝無恙笑了一聲。
德妃剜了他一眼,接著問薑葵,“可有小字?”
“小字小滿。”薑葵恭敬答道。
“是了,我記得。”德妃憶起了什麽,“阿蓮的女兒。”
“母妃也同我母親相熟麽?”薑葵好奇道。
“你母親當年是少將軍,誰人不識得她?”德妃笑道,“那時候京城裏的世家女,個個都仰慕她縱馬沙場的身姿。”
她望向薑葵,“你很像她。尤其是眼睛。”
“許多人這麽說。”薑葵笑起來。
“都坐下吧,別站著講話。”德妃拍了拍身邊的軟榻,掃了謝無恙一眼,“夜已深了,你還站得住?”
謝無恙無奈地笑道:“母妃,我身體也沒那麽差。”
“我日日在佛前祈禱你平安,許是多少有些用了。”德妃笑笑,“今日是你的生辰,我遣人送到東宮的玉如意收到了?”
“收到了,”謝無恙頷首,“多謝母妃。”
兩個小輩一左一右坐在德妃的身邊。德妃拉著兩人的手,把兩隻手放在一處,閉了一下眼睛,終於低聲道:“無恙,這是你的最後一個生辰了吧?”
“嗯。”謝無恙垂下眼眸,無聲笑了下,“還好。至少過得很開心。”
“你來找我,是有所求吧?”德妃注視著手上的念珠。
謝無恙點頭,“求母妃助我。”
“專挑這個日子來。”德妃歎息,“你這個孩子,為了惹我心軟吧?”
“是。”謝無恙起身,對她長拜,“隻求母妃在父皇耳邊說幾句話。”
他低低地說:“我母親當年……是被賢妃下的毒。”
德妃歎息一聲,“我猜到是她。……那時候,許多人以為是我。”
“孩子,你恨麽?”她低聲問。
謝無恙搖搖頭,“早都不恨了。隻是知道一個結果,塵埃落定罷了。”
“我亦是。”德妃輕歎,“早都看破了、想開了。”
“母妃。”謝無恙再拜,“我是將死之人……隻有一點心願,想求母妃助我。”
德妃看著他,“你要同你皇兄作對麽。”
“我並不想。”他輕聲道,“可皇兄與北司已是一黨了。”
“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德妃搖著頭,笑了笑,“但你今日既來求我,我畢竟是你的母妃,隻好應允了你。”
“多謝母妃。”謝無恙又一次長拜,被德妃緩緩扶起。
“早早回去,快快歇息。”德妃歎了口氣,“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我當然知道你是在強撐。”
“你先出去。”她又道,“我有話同你夫人說。”
謝無恙謝過她,順手推了那個木輪椅出去,留下薑葵與德妃坐在半昏暗的宮室裏。
燭光落在神龕裏的玉佛像上,照得那尊小佛眉眼沉靜。一縷淡淡的沉香味漫在殿內,伴隨著低低的香火氣息,溫溫沉沉。
“小滿,”德妃挽著薑葵的手,“無恙那個孩子的情況,你心裏都清楚吧?”
“我清楚。”薑葵微微頷首,“……他不知道我了解得那麽清楚。”
“那麽你了解他的寒疾其實是劍傷所致?”德妃問她。
“我了解。”她低聲答,“我在盡力為他療傷。……我想留住他。”
“我知道。看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了。”
德妃低歎一聲,“無恙是我撫養大的。他知道如何待人好,抓得住旁人的情緒,唯獨不大懂得女子的情誼。他對你的事,很遲鈍吧?”
“嗯。”薑葵笑了一下,“笨蛋一樣。”
“他很喜歡你,我看得出來。”德妃輕輕拉著她的手,“他竭盡全力對你好,自以為你看不出來。他怕你知道他的事,是怕你為他難過。”
薑葵點頭,“我知道他這樣想的。”
“有一樁事,本不該由我來說。”德妃低聲道,“但是倘若我不說,他大抵是下定決心不讓你知道了。”
她頓了下,“你可知道他身上的舊傷是生來即有?”
薑葵頷首。
德妃摩挲著手上的念珠,“那孩子的母親……”
“是自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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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動分割——
王船山《讀通鑒論·武宗六》:“宦者監軍政於外而封疆危,宦者統禁兵於內而天子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