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含糖
◎甜口。◎
微茫燈火裏, 她的心跳漏過一拍。
一蓬煙花炸響在繁星之間,伴著一把劈啪的爆竹聲。
遠處擊鼓吹簫,笙歌遙遙傳進巷裏, 飄飄渺渺, 一聲慢過一聲。
“祝子安?”
她低聲喊他。
他沒有回答。他靠在她的懷裏, 安靜地睡著了。她抱著他,側過臉,輕貼著他的額頭。簌簌無風雪落,落在交織的衣袂之間。
“某人說過他是正人君子。”
她在他耳邊悄聲說, “結果會在睡著的時候占人便宜。”
他的懷裏有一縷淡淡的酒香, 摻著清冽的積雪和白梅氣味, 幹淨又好聞。他的氣息好似一捧雪那樣冰涼,可她的臉頰燒得微微緋紅。
“謝康。”她低低念他的名字,“生辰安康。”
軲轆轆的車輪碾過青石磚麵,隨著一陣琅琅的環佩相擊聲。一座青幡白馬的車停在小巷盡頭, 趕車的黑衣少年翻身而下。
“江少俠, ”洛十一抱拳行禮, “沈藥師托我找過來。殿下睡著了嗎?”
“嗯。”麵前的少女低頭看著懷裏的人, 無聲笑了下,“他睡得很沉。”
兩個人一左一右扶起沉睡的人,送他進了馬車裏。車簾徐徐落下, 車座上的洛十一回身問道:“江少俠, 回東宮嗎?”
“他應當不想回東宮。”
車廂裏的少女搖頭,側過臉看著身邊的人,“送他去那個小閣樓吧……他喜歡待在那裏。”
馬車轉過滿地爆竹的長街, 停在東角樓巷的裁縫鋪子下。車廂裏的少女扶起身邊的人, 帶著他踩過吱嘎作響的木樓梯, 走進燭光融融的小閣樓裏。
她送他到**躺好,為他蓋了一床厚毛毯,解開他的束發,理了理他的頭發,又推了幾個炭盆到他的身邊,烘得他周圍的空氣暖洋洋的。
子夜甫過,寒氣深重,是最難熬的一個時辰。
幽微的光落到他的麵龐上,他的眼瞼緊閉,睫羽低垂,下頜輕抵在絨毛的毯邊,蹭到一點柔軟的光影,顯得他的睡顏蒼白而靜謐。
他的氣息極度虛弱,輕而淺淡地響著,幾乎聽不見。她輕輕咬住唇,眉微蹙起來。
暖金的燭光裏,她傾身而下,把臉貼在他的胸口,探聽一下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微弱,一聲又一聲,時不時漏過一拍。她心裏跟著一下下地抽痛。
緊接著,她彎身鑽進毛毯底下,抱住他為他療傷。
她把臉埋進他的頸間,她的發搭在他的肩上、腕上,滿是清幽的淡香。
他在睡夢裏,睫羽顫了一下,指尖微動,扣住一綹她的發絲,輕輕攥在手心。
窗外煙花炸響,火光紛紛墜落,落進紗幔之間。
許久,待到他的心跳聲平穩,她從毛毯底下鑽出來,替他重新掖好毯子。半明半暗的燭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種深埋在金沙金粉裏的沉靜。
她推開窗,倚坐在窗邊,像他那樣,往下看。
夜已深,燈火收盡,長街上人影寥落。推窗遠眺,隱約可見街角的那家酒坊。那是他們師父的酒坊,門口支起一張春幡,隨風呼啦啦作響。
她忽地一怔。從閣樓上的小窗遠眺,恰有一個特別的角度,可以望見酒坊的一角後院。
那是她常練槍的所在。
她眸光微顫,轉回頭去看身後的人。她明白了他置下這間小閣樓的緣由。
那些不曾相見的日子裏,那個少年時常倚坐在窗邊,靜靜地遠眺,看著小少女在後院裏雀躍的身影。
她時常被師父責罵,也時常被師父誇獎,閑來躍上院裏槐樹枝頭,懶洋洋閉起眼睛,悠悠閑閑曬一會兒太陽。
他就這樣,低垂眸,看著她。
暖風吹過,樹影斑駁,午後的時光漫長。
那個少年在這裏看她,看了很多年。
他從來不曾見她,隻是守望。因為他的一輩子太短,而她的一生還很長。
他來不及做的事太多。來不及許諾,來不及陪伴,隻能遠遠看一看。
然後安靜地離開。
如同從未存在。
煙花一樣。
“謝康。”她輕聲說,“我要留住你。”
她起身,凝望著**的人。偶爾煙花乍亮,明明滅滅的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一抹流螢,隨時都要消散。
她微微傾身,俯在他的身前,輕輕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一吻。
很輕的一吻。
仿佛一個印記。
把他留在此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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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恙醒來的時候,恰有爆竹聲響,煙花燃放,劈裏啪啦,吵吵鬧鬧。
他茫然睜開眼睛,望見被火光映得微紅的床幔。身上蓋著厚實的毛毯,床邊是暖烘烘的炭盆,偶爾噗呲打出一個閃亮的火星。
他低低咳嗽了一陣,緩緩坐起身,倚靠在床邊。
窗外天色微明,東方泛起一抹魚肚白,已是新一年的元日了。
也是他的最後一個元日。
他側過臉,床邊案幾上放著沏好的茶,用小爐溫著,還是熱的。他微動了一下手指,等到漸漸恢複力氣,端了那杯茶,慢慢地飲盡。
而後他披上一件大氅,緩緩走下樓,鑽進等在外麵的馬車裏。
他閉上眼睛,微微喘息著,仰靠在車廂壁上,手裏被人塞了一個暖爐。他稍抬起眼瞼,問身邊的人:“後來發生了什麽?”
洛十一猶豫了一下:“殿下,你還記得多少?”
“不太記得。”他竭力回憶著,“我喝醉了酒?”
洛十一遲疑著,觀察他。他壓住了呼吸裏的喘息,慢慢閉上眼睛,眉間神色很淡,看不出什麽情緒。
“上一回喝醉酒,也是一醒來就躺在這裏。”他輕聲說,“……做夢似的。”
洛十一想了想,決定說:“昨日酉時,殿下與江少俠一道,在長樂坊吃了年夜飯。子夜過後,你們去看了煙花,還看了儺舞。”
“殿下你……”他頓了下,“十分高興。”
“是麽。”謝無恙仍閉著眼睛,聞言笑了下,“她高興嗎?”
“十分高興。”洛十一點頭。
“那就好。”謝無恙輕聲道,“回東宮吧。”
洛十一跳下馬車,翻身上了外麵的車座,執起韁繩,忽而又聽見車裏的人低低地問:“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洛十一的動作一滯。
“所有人一起瞞著我似的。”車裏的人喃喃自語。
“殿下,”洛十一低聲對他說,“你別亂想了。”
“好。”他困倦地倚靠在車廂壁上,“我再睡一下。到了叫我。”
車軲轆緩緩碾過積雪的道路,沿著夾城複道繞進禁苑密林間,最後停在東宮荷花池畔。池上結著一層薄冰,堆起了一層細雪,鳥雀輕盈地擦過雪地,落下一串小巧的足印。
謝無恙換了絳紗袍,在外裹了白狐裘,捧著一個銀葉小手爐,獨自在雪中慢行。
行至殿前,他微一怔。
撲簌細雪間,燭光綴滿屋簷。一身緋色宮裙的少女提一盞雪燈,立在漆金的雕花木門邊。煌煌燈火湧來,襯著她的美明豔又婉約,燭照般明亮,似一抹自雲上而來的晨曦。
“你回來了?”她問。
“我……”他遲疑著,想尋個晚歸的借口。
“又是在從溫親王府回宮的路上,因落雪而耽誤了?”她即刻接道,“顧詹事是這麽說的。”
“嗯。”他點頭,補了句,“路上不小心睡著了。”
說完,他的眸光落在她的臉上,試探她的神情。她麵不改色地嗯了聲,伸手拉住他的袖子,領著他往殿裏走。
他低垂眼眸,注意到她的發髻間簪了一朵絹花。那不是宮裏的樣式,緋紅色的,搖搖曳曳,像靈動的蝶。
“夫人。”他的聲音悶悶的,“你發上有朵簪花。”
“哦。”她頭也不回,“有人送的。”
“誰送的?”他小聲追問。
“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鍥而不舍。
“最好的朋友。”
他怔了下,歪了歪腦袋,似是想到了什麽。
接著他無聲地勾動了唇角,藏住一抹極淡的笑意。
“嗯。”
然後他稍作休整,卸了外袍,躺倒在**,蓋上被子睡了。
“很漂亮。”過了一會兒,被子底下傳來一個困倦的聲音,“那個人一定很有眼光。”
身邊的少女撇過臉,“還好。”
等到他睡熟了,她撲哧笑了一下,悄聲對他說:“才不誇你。”
謝無恙迷迷糊糊睡到日上三竿,聞到淡淡的麵香味。他睜開眼,身邊的少女坐在案前批閱文簿,案上擱了一碗清湯麵。
“夫人。”他喊她。
“醒了?”她轉身,扶他坐起來,“吃麵。”
“吃麵?”他茫然。
“長壽麵。”她托著腮看他,“今日是你的生辰。宮裏一下子收了好多禮,我都快清點不過來了。你過生辰怎麽不跟我說?”
“啊。”他的聲音朦朧,“我不大想過。”
頓了下,“每年這個日子都很忙。好不容易裝病不用去朝會。我隻想睡一覺,囫圇過去了。”
他低垂眼眸,“祝我生辰的人,許多都盼著我死。”
“更多是真心願你好。”她認真反駁,“你吃碗麵吧。”
她端起麵碗,夾了一筷子,喂到他口中,“祝你長命百歲。”
他笑一下,“多謝夫人。”
接著他嚐了一口,神色微變了一下,很克製地抬眸,“夫人,你自己做的?”
“怎麽了?”她盯著他。
“沒事。”他溫順地說,“很好吃的。你要不要自己嚐一口?”
他的目光誠懇,她夾了一筷子,吃到嘴裏,下一刻嗆著了。
“謝無恙!”她瞪著他,“不好吃你不能直接說嗎?”
“很好吃的。”他輕笑著,“鹹甜口,挺特別。”
有種魂魄出竅的特別。
“那你全部吃完!”她忿忿地把麵碗塞進他手裏。
他溫和地接過,慢慢吃完了。她滿臉震驚地望著他,他抬起頭笑了笑,“夫人做的,恰好是我喜歡的口味。”
她悶不做聲地收了碗,塞了一塊糖到他的口中。他輕輕含住,安靜地低著頭,半垂著眼瞼,似是在思索什麽。
“夫人。”
片刻後,他抬起頭,望向她,試探著,斟酌語氣。
“……你是不是在瞞我什麽?”
作者有話說:
小滿:(小貓咪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