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燈會
◎去玩。◎
晚風吹得衣袂翩躚, 流水般的人潮湧動。
無數搖曳的燭光裏,兩人在燈火中對視。
旋即她踮起腳尖,輕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他笑了一聲, “江小滿, 你打我幹什麽?”
“大晚上還跑出來玩, ”她低低哼道,“實在是極為過分。”
“今年最後一場燈會了,約你出來一起看看。”他解釋道,“錯過了就沒有了。”
“你可以明年約我。”她認真道, “反正每年燈會都差不多。”
“明年就不約你了。”他答得漫不經心, “不是說了我要去旅行嗎?我打算年末走。”
“不留下來看一場雪麽?”她低低地問。
“不看了。”他笑了下, “想去暖和一點的地方。”
她沒有回答。他仰起頭,望著遠方華燈。燭火落進他的眼瞳,光影起落,縹緲不定。
“不說這個。”
他笑著搖頭, “走吧江小滿, 我帶你去玩。”
他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個紙糊臉譜, “啪”地往她的臉上一蓋。
她捂住腦袋, 他輕輕笑著,轉到她的身後,低頭為她係上麵具的兩條帶子。他的手指靈巧, 穿過她的發間, 輕快地打了一個結,順手替她綰了一個漂亮的發髻。
“江小滿,你簪發的手法真糟糕。”他低笑一聲, 給自己也戴上一個臉譜。
“祝子安, 對師姐說話最好注意點。”她有些不滿, 忽地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拉著在人群裏擠來擠去。
“勞煩,”他帶著她停在一個投壺攤子前,彎身遞了一小袋碎銀給看攤的小童子,“來一打箭。”
“好咧!”捧著銀子,小童立即笑逐顏開,蹦跳著抱來一大把投壺用的無頭箭矢,躬身塞到薑葵的懷裏。
祝子安對她比了個“請”的動作,“這裏的規矩,投中一枚箭,換一盞燈。”
“你不投?”她轉頭問他。
“我看著你就好。”他懶洋洋的,“少俠定要百發百中,才不算虧了我的銀子。”
片刻後,兩個人換了足足十二盞燈,從愁眉苦臉的小童子麵前走過。
祝子安側過臉。身邊的少女抱了滿懷的燈火,燭光映得她的雙頰緋紅如醉,漂亮的眉眼彎彎,好似月亮一樣。
他無聲地勾起唇角,伸手又拉了她往前走,“晚點再去放水燈。這會兒角牴戲已經沒有了,但有個更有趣的雜耍,想看嗎?”
“是什麽?”她問,小心翼翼地護著懷裏的燈盞。
“跟我走。”他笑道。
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潮,走進了西市鼓樓下的小酒肆。
酒肆裏熱鬧非凡,牆邊搭了一個歪歪倒倒的布戲台,成群的人擠在下麵看雜耍,擠得人山人海。
耍雜技的是個濃眉大眼的胡人,在戲台上拉了一根粗麻繩,高聲吆喝著展示猴戲。
繩上一隻猴兒走得搖搖晃晃,底下三隻猴兒呼呼生風耍著小木刀,還有一隻很小的猴兒被一圈人圍著,像模像樣地撥木籌,表演猴子算術。
小猴兒每算對一個數,底下的人就大力地拍起掌,喝彩聲像爆炸一樣溢出去,酒壇子響得咣咣鐺鐺,幾乎震得天花板掀開來。
祝子安領著薑葵推門進來,向熟悉的小廝打了聲招呼,要了兩個牆角的位子,又叫了一壇酒。兩人把贏來的燈盞擱在桌邊,各自摘了麵具,麵對麵而坐。
他一邊斟酒,一邊笑道:“江小滿,第一次看猴戲吧?”
“第一次。”對麵的少女點點頭,“往年燈會我都是跟著兄長溜出府,在安福門下看角牴。”
她想了想,好奇問,“你怎麽會知道這裏有猴戲啊?”
“因為我遊手好閑、不學無術啊。”他隨口答,“我就喜歡來這樣的地方,人多熱鬧,吵吵嚷嚷的。”
頓了下,他輕聲說,“讓我感覺……還活著。”
他沒讓對麵的少女聽清,即刻又笑了起來,摸出一枚碎銀,輕輕掂了下,歪頭望著她:“要試試麽?”
“什麽?”她一愣。
“你看。”他隨意把碎銀往半空中一拋。
“嗖”的一聲!角落裏躥出來一隻小小的猴兒,賣力地跳起來接住了那枚碎銀,然後屁顛屁顛跑過來,恭敬地往桌上放了一顆荔枝,還十分禮貌地朝他鞠了個躬。
“蜀紅錦!”對麵的少女驚訝道,“這裏的猴兒還會送荔枝啊。”
蜀紅錦是荔枝的名字。這種荔枝因為紅如蜀錦而得名。上元燈會時,有錢人家喜歡在閣樓上拋灑荔枝,任下麵的人群去搶著玩。灑落的荔枝紅彤彤的,算是新年的一點彩頭。
“一枚碎銀換一粒荔枝。”祝子安笑著,“貴是貴了點,賣的主要是猴戲。”
“不過,”他悄聲道,怕猴兒聽見似的,“有幾個笨的,算不清數。倘若你拋得快些,它會暈頭轉向,多給你送幾粒。”
他擱了一小袋碎銀在桌上,轉過臉對薑葵說:“你試試看?”
“嗯!”她毫不客氣,接了那袋碎銀,拋去給小猴兒。
有一回兩隻小猴兒慌慌張張,以十分滑稽的姿態撞到了一起,齊齊撲通跌在地上,暈乎乎又站起來,迷迷糊糊地鞠了個躬,逗得她撲哧一笑。
祝子安坐在她對麵,支起手肘含笑看她。燈火從上方落下來,流瀉到她的發間,照得每一根發絲都溫暖而明亮。
他的眸光動了動,又低下去。他低著頭飲了一口酒,慢慢笑了笑。
“江小滿,喜歡嗎?”他問。
“喜歡。”她拋得累了,轉過身來,有些好奇,“這些猴兒是哪裏來的?”
“據說是西南森林裏的猴子,搭著大車來到長安。”
他信口胡謅,“傳聞這種猴子在當地更為聰慧,不僅能聽懂人言,還能唱歌跳舞。”
“真的嗎?”她睜大眼睛。
“真的。”他神情嚴肅。
隨即他笑了一聲,“當然是假的。江小滿,你很好騙。”
“你說得跟真的一樣。”她惱火道,“你這家夥騙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懶洋洋把雙手擱在頭頂上,低著頭想了想,“也不一定是假的。等我以後到西南森林了,就去打探一下是否真有會跳舞的猴子。”
“你又騙人。”她忽地不高興了。
“別不高興。”他笑著搖頭,剝了一粒荔枝遞到她口中,“吃一粒?”
她就著他的手,輕輕咬住了,低頭吃荔枝,酸酸甜甜的。他托著下頜,看著她,微微笑著。
潮水般的喧囂仿佛忽然變得很遙遠,他的身邊隻有這個女孩,火光映著她的肌膚,美得如同羊脂玉,明亮又燦爛。
酒肆另一邊,一群人正圍攏在一起賭博。
一撥人急切地喊:“大大大大——”
另一撥人更為急切地喊:“小小小小——”
骰盅骨碌碌響得震天,最後劈裏啪啦甩出來幾枚骰子,周圍的人擠進去看,發出一片大呼小叫:“坐莊的又贏了!”
“怎麽總是贏?”
“這都是什麽運氣?”
坐莊的是一位小老頭,眉飛色舞地收著贏來的銀袋子,他身邊跟著好幾隻小猴兒,探頭探腦地在賭桌周圍打轉。
這邊角落裏的兩個人有些好奇,朝賭桌的方向看了一陣。薑葵回過頭,對祝子安說:“你也看出來了吧?”
祝子安點了下頭,“嗯。”
“他出老千。”薑葵說。
好巧不巧,酒肆裏安靜了一刹那,她這句話響在落針可聞的人群中。
所有人同時沉默了一下,齊刷刷回頭看過來。
祝子安歎了口氣,“啪”地給薑葵蓋上了麵具。
“他們眼神不好,耳朵倒是很好使。”她小聲說。
“你說誰出老千?”坐莊的小老頭一推桌子站起來,朝這邊大聲嚷道。
這邊的少女惱了,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你用猴子出老千,騙人錢還不承認?”
周圍的人看來看去,恍然大悟。原來小老頭養的那幾隻猴子,恰能從一個特別的角度看見骰盅裏的情況,暗中用特定的方式傳了訊息,故而小老頭逢賭必贏。
“小女娃!”坐莊的小老頭憤恨不已,氣得胡須都在抖,“敢砸我的場子,捉住打一頓!”
“你試試看?”薑葵一拍桌站起來。
小老頭刷刷點了身邊一群打手,他們氣勢洶洶地抄起家夥,往牆角這桌圍了過來,一副要打架的模樣。
這時,旁邊一名大漢呼呼掄起一張桌子,在地麵上“咚”地摜碎了,從碎木片裏摸出幾根桌腿。
他自己抄起一根,另一根畢恭畢敬遞到薑葵手裏,“女俠仗義執言,揭發他出老千,替我們這些賭輸的掙回一口氣,要打架一起打!”
周圍的人跟著嚷起來:“坐莊的,說不過就打人?”
又有人高喊:“坐莊的,還我的錢來!”
兩撥人對喊起來,鬧得越來越大,終於從吵架變成了打架。一時間木桌子木凳子咣當響了一片,鬧哄哄的聲音震得四麵牆灰都在抖,酒水和瓷器飛濺了一地。
祝子安試著勸架,忽地也被塞了一根桌腿,身邊的少女已經擊倒了湧來的一片人。
他低笑一聲,語氣無奈似的,“堂堂皇太子,居然跟著你打架鬥毆。”
然後他掂了下桌腿,站了起來。
江湖人士一言不合就鬥毆,酒肆裏的人已經習以為常。
這一側是飛來飛去的桌椅酒壇,那一側的酒肆老板在櫃台後飛快地撥算籌,來回的小廝向他報數,給每一張被破壞的桌椅記賬,打完了架回頭一一找人賠償。
“蘇老板!”有人朝他喊。
酒肆老板從劈啪的算珠聲裏抬起頭,人群裏的年輕公子拋起一個錢袋子,笑道:“勞煩替我掛個賬!”
錢袋子“嗒”地落在櫃台麵上,酒肆老板伸出一隻手撈住,再抬頭時,年輕公子已經拎起身邊的少女往外走去,還不忘帶走擱在桌邊的燈盞。
他們身後烏泱泱跟著一大群人,一陣旋風似的追了出去。
“你幹什麽拉我走?”一麵往外跑,薑葵一麵不滿地嚷道,“打架我從來不輸!”
“小少俠行行好,”祝子安笑道,“再打下去真賠不起了。”
“不許叫我小少俠!”她斥道。
“少俠,這是我第二回跟著你被人追著跑。”他歎氣,“快累死了。隻求別再有第三回了。”
兩個人一路行至不遠處的河邊,河上飄飄搖搖地停著幾隻小船,後方是一路趕來的追兵,呼啦啦如同一條長龍。
祝子安摸出最後一個錢袋子,十分不舍地掃了眼,恭敬遞到船夫的手中,“船家,勞煩快些租隻船給我,後頭有人在追呢。”
“犯的什麽事?”船夫警惕,“大事我可不摻和。”
祝子安笑了一聲,“不妨事,船我買下了。”
船夫收了錢袋子,搖了一隻小船給他,他接過撐船的竹竿,熟練地往岸上一抵,撐起小船往河中心去了。
薑葵擊倒了最近幾個追來的人,在岸邊輕輕點足躍起,輕盈地落在了船上。
她一把摘下麵具,回身望著在岸邊跳腳的追兵,十分得意地哼了聲,“還沒有人能抓得住我。”
話音未落,她被人抓著轉了個圈,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手裏便被塞了根竹竿,耳邊是含笑的聲音,“抓住了。你來撐船。”
她隻好接住竹竿,晃悠悠地撐起小船。他坐下來仰靠在船邊,微微地喘息著。
“你還好嗎?”她低頭看他。
“有點累。”他閉了眼睛,“緩一下。”
她把船撐到河心,擱下竹竿,坐在他身邊。他側過臉,望著她,笑了起來。
“江小滿,高興嗎?”他問。
“高興。”她用力點頭。
“那就好。”他笑著說,“我喜歡你高興。”
“那你呢?”她問。
“我也很高興。”
“那就好。”她點點頭。
他笑了一下,倚靠在船邊,又閉上眼睛,“我稍微休息下……打架太累了。”
她往他身邊挪了挪,小聲說:“你靠著我吧。”
他遲疑著,她補充道:“我是怕你掉到水裏。”
“我才不會。”他反駁了一句,但還是輕輕靠著她,扯下兜帽半遮住臉,慢慢睡著了。
她側過臉,望著他,“我也喜歡你高興。”
小船順流而下,漸入寬闊的江麵。水上浮著數不盡的燈,一盞又一盞,流成星光點點的燦爛長河,映著遙遠天邊的銀河。
祝子安在搖櫓聲裏醒來,望見萬千點燈火如星河,落在粼粼的江麵上。
“醒了?”身邊的少女問。
“我沒睡著。”他嚴肅道,“隻是休息一下。”
她哼了聲,沒反駁,遞了一盞燈到他的手裏,“一起放水燈吧。”
他雙手捧起燈,輕輕送到江麵上。一點浮動的燈火飄往遠方,匯入漫卷無邊的燈河裏。
她看見他有些出神的模樣,忽然歪頭問道,“放燈的時候,你會許什麽願?”
他低著頭,想了想,“不告訴你。”
“我許的願也不告訴你。”她哼一聲。
兩個人肩並肩坐在船上,在江上放了一盞又一盞燈。一輪月影破碎在水麵上,忽閃忽閃的火光流淌在其間,粼粼的光影如夢似幻。
江風吹來,江風吹去,笙歌遙遙地響在燈火裏。
小舟上的兩道影子離得那麽近,仿佛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祝子安又開始犯困,身邊的少女看了他一會兒,悶不作聲地探身過去,替他攏緊了身上的大氅。
“快點回去吧。”她低低地說,“該到時辰了。”
“好。”他打了個嗬欠,“我回東角樓巷。”
身邊的少女搖起船櫓,晃悠悠朝著岸邊而去。
祝子安支起下頜往遠處看去,忽然微眯了一下眼睛。
更遠處的岸邊,停著一隻又一隻淺水木船,周圍是一隊看押貨物的官兵。
擔夫們在船邊來來回回,搬運著成摞的貨物。等貨物上了木船,船夫便搖船向江心,把貨物運上靜候的大船。那是官府的漕船,沿江一路前往黃河。
祝子安轉過臉,與薑葵對視了一下。
“船有問題。”他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