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傳信

◎他遠遠朝她一揖。◎

薑葵又被傳來的對話聲吵醒了——

“奉製請期。”

“製以臣之女,備數於儲宮,臣不敢辭。”

“谘驍騎大將軍薑承,謀以公卿,太筮元防,有不減率典禮,今以禮告期。”

“皇帝嘉命,告曰:惟八月十六日可迎。”

——對話聲文雅溫和,禮節周到,有來有往。

這是親迎禮前的最後一道流程:請期。使者帶一對大雁而來,主人以禮相待,兩家互相確定婚期。

婚禮有六: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其中,五禮用雁。每日清晨,皇宮裏的使者坐著輿車來到將軍府,送來數不清的禮物和一對又一對大雁。婚禮授雁,有夫妻相隨、忠貞有禮之義……就是有點吵。

滿院的大雁嘎嘎亂叫,如同一支聲勢浩大的樂隊。

薑葵捂著耳朵,從**坐了起來。

微涼的晨光裏,她一身雪白睡袍,長發垂落至足踝,發尾輕快地打了個旋兒。

她已經在閨閣裏窩了許多天,每日稱病不出。入宮那一日實在累壞了她,回府後,她日日裝病,以練習咳嗽為樂。年紀稍長的兩位兄長都回了京郊外的軍營,三兄在國子監上學,隻有父親薑承近日還在府裏,忙著婚禮一事。

從訂婚到成婚,往往耗時漫長。但不知為何,宮裏的使者流水似的往府裏來,禮數完成得飛快……就好像那位病太子謝無恙真的很喜歡她,急切地要娶她一樣。

薑葵托著腮:隱約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

“小姐,又是新的請函。”小青從門外進來,抱著一遝信。

薑葵坐在梳妝台前,懶洋洋地撥弄著堆了一桌的請函。小青在她身後為她盤起長發,手指輕輕巧巧地穿過柔軟的發絲,弄得她開始犯困。

“小姐今日有什麽打算?”小青問。

“起床,吃飯,發呆,吃飯,睡覺,起床,發呆,吃飯,睡覺……大概順便趁父親不在的時候耍耍槍?”

薑葵打了個嗬欠,掰著手指數了數自己一日睡覺的時長。

她長歎:“不嫁人的日子真好啊,我會很想念這一天的。”

邊說著,她邊隨手翻著請函。這些信箋印有各式彩色底紋,上麵寫滿漂亮的簪花小楷,來自長安各族的貴女。薑葵時常收到請函,內容往往要麽是聚會晚宴要麽是賞花踏青。因著她多年稱病不出,這些聚會上很少有她的身影。

“拒了拒了都拒了。”她翻累了,“自從要嫁人的消息傳出去後,全長安的世家女都在約我去赴會,成親真的好麻煩啊。”

小青提醒:“小姐,裏麵有一張蓮花底紋的請函。”

薑葵“嗯”了一聲,翻出那張請函,低頭閱讀:“七月廿七,岐王妃邀請我赴宴……她請我做什麽?”

“也許,是為了見見未來的皇弟妹?”

當今聖上有四子,皇太子謝康是嫡出,卻並非長子。皇長子乃是岐王謝玦,字無雙。他早已納妃,正妃是夏郡裴氏的嫡長女裴玥。薑葵極少在世族間走動,與裴玥並不相熟。

小青斟酌著語氣提議:“小姐也許應當赴宴。”

薑葵歪著腦袋想了片刻,點了點頭。她挑出那張金箔蓮花紋信箋,把剩下的請函都推了出去,示意小青抱走。

夾在其中的一頁薄薄桑皮紙掉了出來,晃晃悠悠地飄**在半空,最後落在她的手掌心。

薑葵眼睛一亮:“等等,這張留下。”

她展平信紙,正麵寫著:“諸事繁忙,無暇會麵,試修書一封。”

翻過來,背麵寫著:“沒看到就拉倒。”

一麵端正板直,一麵潦草揮灑。

是那個人的風格。

薑葵輕哼一聲。

“小姐,這紙上也沒寫什麽實在內容呀?”小青疑惑。

薑葵歪頭笑道:“拿盞燭燈來。”

白瓷燈盞裏,一朵赤紅燭焰同風搖曳。她把那頁紙湊到火前,小心地燙了燙。小青睜大眼睛望著她的動作,神情滿是不解。

漸漸地,那張紙上浮現出來許多大大小小的字符,歪歪扭扭,如信筆塗鴉。

那些字符用了一種特殊藥水,遇熱顯現,遇冷消失。這是蒲柳先生最愛鼓搗的一種技法。

“可是……這些鬼畫符是什麽意思?”小青又問。

“哼,那家夥喜歡打啞謎。”

薑葵想起書坊那扇竹屏對麵,那個頎長的人影托起下巴,漫不經心地滿口胡言的樣子。

她拎起那張桑皮紙,另又鋪開一卷紙在案上,提了筆,將那些字符細細臨摹。少頃,她走到書櫃前,摸摸索索地找出來薄薄一本經折裝的小書,把裏麵的文字與桑皮紙上的字符相互對照。

這一傳信法是“落花點銀槍”與“蒲柳老先生”的約定。

為了避免書信被他人截獲,兩人規定了一套特殊的字符,並各自保留一冊用以解讀字符的小書。這樣一來,就算有人取得他們的書信,以燭火加熱看見了隱藏的內容,也隻不過是獲得一些不明不白的鬼畫符罷了。

“蒲柳先生說,我拜托他查的事有了些眉目。”她邊讀邊說,“他還讓我在七月廿七日前往長安城最大的秋日宴……”

“七月廿七?可是岐王妃也請你赴宴……”小青喃喃道,“一邊是岐王宴,一邊是秋日宴……小姐,赴哪個會?”

薑葵挑眉:“當然是秋日宴。”

“可是小姐,你連岐王妃的邀約也拒,老爺會生氣的……”

薑葵揮手:“沒事,我不怕他生氣。他一旦發起火來……雖然有點可怕,但是每回最多三日,無非就是忍一忍,示個弱,實在大不了就少幾頓飯嘛。”

小青道:“老爺來了。”

薑葵一怔:“你學會嚇我了?”

“真來了。”小青指了指她背後窗外逐漸靠近的高大人影。

薑葵“啪”地起身,一個飛撲回到**,迅速蓋上被子。她用力眨眼,擠得眼角含淚,眼周微紅,兩扇長睫毛撲撲簌簌,帶起細碎的小風。

她悄聲喊小青:“快,生麵粉生麵粉!”

被她的緊張情緒感染,小青也手忙腳亂起來。她翻箱倒櫃地在梳妝台下摸出一盒生麵粉,急匆匆地撲打在薑葵的唇角鼻尖。那張神色生動的臉蛋上,於是染了許多淡白的顏色,倒有了幾分久臥病榻的樣子。

薑承敲門的時候,薑葵恰到好處地咳嗽了幾聲,啞聲問:“父親,何事找我?”

“小滿,你還病著,為父本不願前來打擾。”門外,薑承的語氣很是關切,“但是,宮裏有來使在府上宣旨,接旨的是你。小滿啊,你可起得來?”

薑葵咳嗽幾聲,披衣而起,在小青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她抬起一張蒼白的小臉,用顫巍巍的聲音說:“聖上有旨,女兒當然要起身去接。隻是這幾日入秋後咳嗽越發重了,不知道月末的宴會可否不去了?”

薑承一愣:“岐王盛情邀約,本是應當去的……”

薑葵臉色發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薑承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沉吟道:“若是這兩日病還不轉好,或許是不應當出門受涼。”

他沒察覺,薑葵悄悄對小青露出了一個計劃得逞的微笑。

父女二人一同走到正堂,一位宦官已在堂前等候。一應禮畢,宦官展開一卷明黃色的聖旨,秋日的陽光落在燦爛的綾錦上,熠熠生輝。

薑葵被那光微微晃了眼睛,偏過頭去。

這時,宦官的聲音高高揚起——

“宣,白陵薑氏驍騎大將軍薑承之女薑葵入宮——”

薑氏父女二人一齊愣住。

後院裏,一群大雁七嘴八舌地叫起來。

等下。

……又入宮?

好了,別赴宴了,進宮吧。

小青看見自家小姐轉過臉來,張牙舞爪地比了個鬼臉,以示苦惱。

在夾城裏行進的路上,薑葵還在苦惱。

她梳妝完畢,由宮人領路,坐小轎前往皇宮。一路長風相隨,卷動滿路槐葉茂盛。

往常她入宮陪棠貴妃,總是一去就是十天半月。這一回她是未來的太子妃,恐怕要待的時日隻多不少。她不知道這一趟入宮要進去多久,若是趕不上三日後的秋日宴,追查落水之事也許會耽擱下來。她不相信宮裏人,一定要自己親手查清幕後之人。

此外,入宮了便見不到蒲柳先生,而她急著問他究竟查到了什麽線索。

興許是因為上一回她入宮遇了險,這一回領她入宮的宮人品級都很高,還另配了兩名金吾衛守護在車轎一側。

薑葵掀起一片車簾,望見前方是她熟悉的永安門。永安門進去不遠,便是她的小姑薑棠居住的蓬萊殿。那是薑葵自幼即很熟悉的地方。

瑰麗的琉璃瓦映入眼簾,在秋光裏反射著七彩的虹光。她的心情漸漸好起來。小姑很寵她,也許待個一日半日就能應了她,放她出宮去參加那場秋日宴。

這時,馬蹄一轉,越過了蓬萊殿的大門。

薑葵怔了一下。

馬車在一座高大的宮宇麵前停下。威嚴的朱紅色宮牆高聳而上,燦爛的黃色琉璃瓦層層疊疊,兩側蒼勁有力的槐樹華蓋如雲。

興慶宮——這是太後的所在。

馬車門簾掀起,一角朱柿色裙裾從簾後探出來,隨即是一襲明媚的及踝間色長裙。車上的少女抬起一隻手,旁邊的一位小太監接過,將她扶下馬車。

薑葵在宮道上站定,大紅宮門恰在此刻打開,從裏麵走出一位公子。

她抬首,晨光從最高的那片樹冠上瀉落,籠在她的周身上下,暈開一層淺淺光圈。

對麵的人望見她,遠遠朝她一揖。

寬袍廣袖,玉帶束腰。

絳紗袍如霞,白玉冠如月。

漫漫長長的漢白玉階從他那頭鋪到她足下,一路光影爛漫,滿地瑩白。

作者有話說:

注:

請期語改寫自《大唐開元禮·嘉禮》。

賈公彥雲:“昏禮有六,五禮用雁:納采、問名、納吉、請期、親迎是也。” (《儀禮注疏·士昏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