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娶妻

◎嗯,我自己選的,我很喜歡。◎

東角樓街巷,月華如練。衣袂飛揚的少女領著一群蜂擁前進的乞丐,像一簇亂卷的雲霞呼啦啦地掠過酒坊門口,腳步聲攪得坊前大小酒器玲琅作響。

酒坊主人淡然地瞥了一眼,低下頭去專注地給坐在柱邊的客人倒酒。

“客官是第一次來長安城吧?這是長安八景之一,喚作群丐競逐。”

“最前麵那個麽,”他抬指,遙點了一下領跑的持槍少女,“是喚作彩頭的。”

麵前的客官低低地笑了,仰頭飲盡碗裏的酒。月光從外麵穿進來,迎麵照亮了他身邊的廊柱。古樸的柱身上倚靠著一把大劍,劍身寬而厚,沉靜如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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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急轉彎,薑葵扛著祝子安衝進了一個無人的小巷。月光沿著小巷兩側飛揚的簷角滑落在她頭頂,瑩亮亮的,仿佛打濕了她鬢角的一縷長發。

“江小滿,你打算怎麽找我算帳?”被扛在肩頭的人在她耳邊小聲說。

“還沒想好!”薑葵邊跑邊說,“但是肯定不能就這麽放過你!”

“可是你帶著我跑路,好像很是辛苦的樣子。”蒲柳先生諄諄誘導,“不若這樣:你放我下來,一個人跑起來更輕鬆?”

“你想得美!”薑葵冷聲說,“今日若是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

“他們北丐隻抓你一個人,你帶著我反而逃不掉。”他繼續諄諄誘導,“你放我下來,一個人先逃,回頭有時間了再找我算帳,可好?我保證,等到那時,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時背後的對話聲如洪鍾般響起——

“二幫主,他們有兩個人,那個被扛著的要不要抓?”

“管他什麽人,統統抓起來綁回去打!”老頭兒的怒吼聲洪亮,“跟小女賊混在一起,必然不是什麽好貨!”

——薑葵明顯地感覺到身邊的人默默地動了一下喉結。

“調頭。”他在她耳畔輕輕歎了口氣,“聽我指揮。”

“哼,”扛著他的少女猛地一個刹車,迎向了背後的群丐。月光潑灑在她的身上,襯得她威風凜凜、英氣十足。她單手握槍,強大的氣場一時令對麵的人群不敢冒進。

她緩緩抬手,槍尖倏忽向上一指!

“看!”她低喝。

隨著那一喝,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跟著那一指向上看去。

“百試不爽……”薑葵笑著單手用槍杆子**開了人群,帶著祝子安朝來的方向突破了出去,“你們這麽喜歡看月亮啊?”

“酉五……算了你聽不懂。往右前方再偏一點。”祝子安打斷她。

他抬指,遙遙地指著燦爛的天穹,“看見那顆星星了嗎?跟著它一直走。”

弦月鑽進了層雲間,漫天星辰的光越發地盛大了。閃爍的星輝下,持槍少女帶著墨衣少年步履匆匆地穿行過許多無人的街道,最後鑽進長街盡頭那座青幔白馬的車裏。

“駕——”趕車的人頭戴鬥笠,揮舞著軟鞭,縱馬跑在青石磚的長路上,把後麵的群丐拋在了道路一側。

馬蹄聲漸漸消失在溢彩的星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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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十一,你終於知道來了是嗎?”祝子安坐在車裏,冷哼一聲,“我被人像一隻待宰的豬似的扛了一路!”

“撲哧”一響,薑葵笑出了聲,他這個比方打得十分恰當。

“江少俠在,先生肯定是不會有危險的。”趕車的人回答,聲音聽著也像是個少年,卻有著不符合年齡的冷靜。

“她!江小滿!就是最大的危險!”祝子安回頭,直直地指著薑葵。

她一把握住了那根手指,手腕發力,挑眉道:“蒲柳先生,今日的賬我還沒和你算清楚呢。”

修長冰涼的手指在她的掌心裏顫抖起來,對麵的人喉結輕輕動了一下。

“罷了,本小姐今天累壞了。”她鬆了手,幹幹脆脆地仰躺在馬車裏,雙手枕在腦後,懶懶地閉上眼睛,“改日再跟你算帳。”

“搭個便車,到將軍府了喊我。”馬車很寬敞,足夠她舒適地躺下,柔軟的綢緞蹭著她的臉。蒲柳先生果真是講究,她慢慢地想著,睡著了。

她這一日實在是累壞了。一早上先是被十八台大輿車送來的聘禮嚇了一跳,然後又在皇宮園林裏被人推落水,晚上還要出來背著人夜跑。她一闔眼便睡過去了,夢裏黑黑甜甜,隻有一縷淡淡的梅花香繞在鼻尖。

仿佛隻是剛闔眼,就有人輕輕拍打著她的臉頰把她叫醒了。拍著她的那雙手肌膚冰涼,卻意外地令人舒服。

“軋軋”的車軲轆聲止住了,青幔的馬車停在路邊。

懷抱長槍的少女鬼鬼祟祟地跳了下來。她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了一圈,三步並作兩步躍上了一座後牆,就著高大的古槐木翻了進去。

車簾掀起一角,車裏的人摘了麵具,朝窗外望出去。看見她那偷偷摸摸的姿態,他垂眸低低地笑了一下。

許久,等到掛在高閣上的一盞鎏金小燈終於熄滅了,馬車再次前進,沿著幽靜無人的小路向北去了。

子夜裏寒氣濃重。車裏的人突然全身顫抖,緊緊閉上眼睛,慢慢倚靠在車廂壁上。他的臉色蒼白,唇上漸漸失去血色,微卷的睫羽垂落下去,輕輕顫動著。

“殿下,藥按時吃了嗎?”趕車的人低聲說。

“吃藥……吃藥有什麽用呢?”片刻的安靜過後,車裏的人虛弱地笑了笑,“反正是一副活不過弱冠之年的將死之軀罷了。”

夜風寂寂,滿街桑槐葉窸窣作響,恍若一聲輕歎。

車軲轆連綿不斷地響在青石磚的無人長街上,沉悶的節奏哄得人犯困。車裏的人支起手肘,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

月色從一角簾縫外透進來,落在他的眉間,淌出一片冷寂的清光。

宮城牆外,馬車停住了。

“殿下。”

趕車的人低低喚了一聲。

“到了麽?”車裏的人倦倦地抬起眼瞼。

他怔了一瞬,逐漸意識到周圍的氣氛微妙地變了。

忽然一陣夜風吹過,車前的白玉飾叮當作響。他掀開麵前的車簾,看見前方高大的夾城門下,靜靜駐立著一個人。

那是個中年人,身材高大,眉目堅毅,背一柄寬厚的重劍。風吹起他一身汰洗舊了的蒼青色戰袍,獵獵如鷹羽。

趕車的人翻身落地,為車裏的人拉開門簾,隨即沉默地侍立在一側。車裏的人起身整理衣袍,而後緩緩下了車。

他抬起頭,深深行禮:“老師。”

少頃,他又輕聲說:“學生知錯。”

“太子殿下可知道何處錯了?”中年人大步流星地走來,聲音沉而有力。

此人是太子太師,淩聃,字伯陽。他在三年前離京赴任,拜淮州刺史,今日回了長安,便來找他的學生謝無恙……於是撞見了這位太子殿下在江湖上鬼混。

謝無恙默默低頭:“學生……不學無術,混跡江湖,遊**市肆,夜不歸宿……”

他一開口就是連串的錯處,低著頭不敢看老師。在對方責罰之前先狠狠自我批評,這一招往往相當好用。

“三年不見,口舌之能倒是精進了許多。”淩聃望他一眼,“回車裏。”

老師的語氣意外溫和,謝無恙眨了下眼睛。

他朝淩聃再深深一拜,然後扶著車轅,抬步上車。驀地,他的身體不易察覺地一顫,斷了線般,直直跌倒下去!

“殿下!”趕車的洛十一慌忙去接他。

淩聃已經大步向前,扶住了謝無恙的肩膀。兩人一左一右,架著謝無恙回到車裏。他輕輕闔著眼睛,月光漏過長長的睫羽,打成一片蒼白的冷色。

“老師,學生沒事。”他的聲音很輕,仿佛呢喃,“我緩一下就好了。”

淩聃沒有理他,盤膝坐在後方,雙掌運氣,緩慢推出,拍在謝無恙的後背上。他修的是至純至陽的劍術,內力雄渾深厚,這一掌下去,綿長平和,與謝無恙體內的極寒之氣相互抗衡。

一炷香後,謝無恙睜開眼睛:“老師,你怎麽回來了?”

“我回來管教你這個不肖學生!”淩聃冷哼一聲,“你身有寒疾,立秋以後,夜深霧重,晚間不可出行,這些是醫囑,你都忘了?”

謝無恙繼續低頭:“學生知錯。”

“書都讀了麽?”淩聃又望了他一眼。

“讀了。”謝無恙坐得筆直,“老師布置的書目,學生日日溫習,日日念誦。此外,劍術每日晨起時練三遍,掌法每日五遍。老師教誨,學生不敢忘。”

淩聃頷首:“明日考你。”又道:“淮西局勢穩定,聖上擢我為兵部尚書,未來幾年都在長安。我今日方回京,可有什麽新事?”

“新事不多。父皇從戶部擢了一位平判入等科出身的官員任轉運使,此人於漕運之事有大能。長安城裏出了一位做槐樹生意的有趣商賈,今夏生意極好。國子監新任太學博士是一位女夫子,近日常去崇文館教皇長姐。”謝無恙道,語速越來越快,毫不停頓,“學生要娶妻了。”

淩聃捋了捋胡須:“不錯,看來你對朝政還算得上關心。”

說完,他反應過來:“等等……你要什麽?”

謝無恙道:“要娶妻了。”

師徒二人一陣沉默。

淩聃捋著胡須,似乎在消化這個事實:“你尚未及冠,此時納妃略有些早,不過倒也是時候了。是哪家的小姐?”

“是白陵薑氏幺女,將軍府小姐。”

“品行如何?”

謝無恙麵不改色:“賢良淑德,溫柔大方,品行端正。”

在外麵趕車的洛十一手抖了一下。

淩聃忽然想到了什麽,臉色一變,冷哼道:“是今日長安街頭那位群丐競逐的彩頭吧?”

謝無恙怔了下,輕輕笑了:“老師是聽到有誰這樣叫她麽?”

淩聃重重歎了口氣:“我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的事。我隻問你一句,這太子妃可是你自己選的?”

謝無恙頷首。

“嗯,我自己選的。”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