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約會

◎謝康,是個什麽樣的人?◎

“啪!”

一個短促響亮的醒木板子聲刺破了夜色。

“長安俠客行,快意恩仇事。”

東角樓街巷一角的書坊中央,擺開來一張紫檀木如意紋桌案。案前人擠著人,案後坐了一位說書先生。他穿著青布大袖褂子,一手持醒木,一手持折扇,悠悠地說開了。

“上回說道,那‘落花點銀槍’江大俠,奪了北丐中人的金元寶救濟孤兒,並搶去一塊地界供與老弱傷者。”說書先生不急不緩,聲音頓挫,“這一回,便說江大俠單槍匹馬、怒闖北丐冷幫主八十壽宴……”

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一個頭戴竹編小鬥笠、身穿淺蔥色束腰長裙的少女靜悄悄地擠了進去。昏黃的燭光掩著她纖長的身形,她懷裏抱著一個比她還高的白麻布包裹,不易察覺地溜上側麵的方木斜梯,進到了二層的一間雅室裏。

雅室裏很空,中間一麵素雅的竹藤折屏隔開了兩個空間,左右各放了一張烏木小幾、一個草色蒲團,並奉以清茶。

抱白麻布的少女推門入內,走到右邊的小幾前。雕花木門在她的背後關上,樓下說書的聲音如潮水般遠去了,沁人的茶香在木色的四壁間溢開來。

屏風後已經坐了一個人。

他揭開茶蓋,呷了一口,白瓷摩擦的聲音在雅室裏清晰可聞。

隔著屏風,兩人側對而坐,都看不見對方。

但是那個人的影子被頭頂一盞琺琅小燈的光拉長了,從屏風那頭越了過來,投在這邊的蒲團一側,晃作一個靜謐修長的剪影。

“江小滿,喜歡聽說書的嗎?”那個人含著笑說,溫潤的聲音從屏風那側傳來。

“江小滿”是薑葵在江湖上的化名。知道這個化名的人並不多,大多數人隻是聽說了“落花點銀槍”的名號。

“誇我的,當然喜歡聽。”薑葵把頭上的鬥笠和手中的包裹一齊放在身側,大剌剌地在蒲團上坐下,同樣端起茶杯淺嚐了一口,“是沏了三遍的陽羨茶,你可真講究……蒲柳先生。”

坐在對麵的人,正是七夕那日停在長街盡頭的馬車裏那位。

“落花點銀槍”和“蒲柳老先生”時常相約在這家書坊裏。

說是書坊,其實是一位說書先生的鋪子,每天入夜後人流如織,都擠在一樓的坊前聽書。嘈雜的人聲恰好可以掩蓋他們兩人在二樓的談話。

“誇得全是謬誤,你也喜歡?”那個人影搖了搖頭,“所謂的江大俠,不過是你這個才及笄兩年的小女俠。那位‘八十大壽’北丐大幫主冷白舟,也就是個今年剛滿十二的孩子,過的壽宴其實是個生辰宴。”

“那你在江湖上號稱‘蒲柳老先生’,怎麽跟‘老’這個字眼一分關係也沒有?”薑葵小聲說,白了對麵的人一眼,接著想起來,隔著屏風,他其實看不見自己的神情。

“不過我倒是好奇,怎麽,你又掀翻了他家壽宴?”

燭光晃動的側影裏,那個人以手背托起下巴,姿態端然如一隻傲雪的貓。

薑葵噎了一下:“隻不過是冷白舟那個被嬌縱壞了的丫頭太過飛揚跋扈,又在生辰宴上欺負人,我一時間看不過去,揍得她哭了而已……”

蒲團邊的人影抬起一根手指按了按額角:“原來如此。今日北丐二幫主袁二爺找到我,出黃金十兩要換你的位置。”

“你這個財鬼,沒告訴他吧?”盡管知道他看不見,薑葵還是瞪了他一眼,“說起來,你今晚找我幹什麽?”

“昨夜我幫你逃跑,你欠我一兩黃金。”

他豎起一根食指,在屏風邊晃了晃:“什麽時候還?”

“一兩黃金?你訛我的吧?你就伸了一根指頭,能這麽貴?”薑葵氣得往屏風上拍了一巴掌,彎彎曲曲的折屏連作一串抖了起來。

“是啊,我可是很貴的。”他輕笑。

她無可奈何地抓了抓頭發:“好吧好吧。以後江湖上出了最貴的那些懸賞,你都第一時間來找我,我慢慢還你好吧?你先把我昨天賒給你的酒葫蘆還我,我指著靠它蹭酒喝呢。”

片刻的安靜之後,一個半舊的酒葫蘆從對麵拋了出來,準確地落進她的懷裏。

“我葫蘆上那根繩兒呢?”薑葵正想把它係回自己的腰間,驀地發現葫蘆上的紅色細繩子不見了。

“收點利息。”對麵的人慢悠悠地說,“北丐出黃金十兩要找你,你不若領了這懸賞,自己送上門去。我拿的酬勞,分你一半。你賺了錢還了債,我也省得費功夫再專門尋人去找你。”

薑葵懶得搭理他,自顧自地從長發間解下一根束發的紅繩子,把酒葫蘆在腰間係好。平時總高高紮起的長發披落下來,被滿室的茶香薰得散發出一股清香。

“蒲柳先生,”她換了話題,語氣嚴肅,“我今晚本來也想找你,有一事相求。”

“何事?”那個頎長的人影又托起下巴:她難得求他。

“今天我進宮,有人推我落水。”她低低地說,“有人想殺我。我想拜托你幫我查一查,這背後是誰。”

“你知道,朝廷中的事,我向來不參與。”

“拜托啦。”

她把左手手背沿靠在屏風上,快節奏地以小指敲擊著精雕著鏤空梅花的屏麵,語氣裏帶上了一點嬌憨的討好。

“你是江湖上有名的中間人,手裏掌握的信息很多,肯定能知道朝廷的事。就幫我這一個忙好吧?我欠你的,替你白幹一年,可好?”

對麵沉默。

她決定加把勁:“我再答應你三件事?隻要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你讓我做什麽,我便做!”

對麵又沉默了一會兒,“什麽都行?”

“什麽都行!”她咬咬牙。

“好啊。”他伸出一隻手,隔著屏風同她擊了掌。

紫竹製成的屏風外實中空,兩隻手掌同時擊打於左右兩側,掌心相對,清亮地一響。那個人的聲音裏含了笑意……薑葵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又被訛了。

她又換了個話題:“再過些時日,你得換個地方找我了。我以後大約不會常在那棵古槐樹上曬月亮了。”

“過多久?”

薑葵隱約覺得他的重點頗有些奇怪:他沒問原因也沒問地點,而是問她時間。

“不知道呢,吉日還沒訂。”她輕聲說,“我要嫁人啦。”

“哦,”對麵很是平靜,“嫁給誰呢?”

他一副毫不關心的樣子,她有點自討沒趣,決定自己把話往下說:“東宮太子,謝康謝無恙。”

“東宮可不是個容易進出的地方。”對麵的人隨口說。

“拉倒吧。”

她在屏風前甩甩手,一陣小風漏過鏤空的花樣撲到那個人的臉上。這邊蒲團一側的裙角上,由搖晃的發絲投過來的細影子微微浮動。

“哪有你蒲柳先生去不了的地方?你想找我,便一定找得到我。”

“你覺得……”對麵的人忽然沉吟著發問,“謝康,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怎麽突然變得長舌起來?”薑葵愣了一下,想了想道,“謝無恙麽,像是個病懨懨不知道哪天就會死的樣子。”

屏風後陷入了一刻罕見的寧靜。她很吃驚,這個嘴巴一向很毒的人居然沒有趁此機會揶揄她幾句。

“我……”她開口,正欲繼續說下去,猝然聽見樓頂上一陣密集的腳步聲。

一大群人正在上麵奔跑,震得屋頂上的牆灰撲簌落下,像細雪落了她滿頭——

“都注意些!這回可不能讓那個小女賊跑了!”

一個相當親切的老頭聲音在天花上憤怒地大吼,伴隨著極為熟悉的鐵鞭破空聲。

“我等必將她拿回幫裏!”

——薑葵緩慢地轉頭,看向屏風後的人。

地麵上的那個側影巋然不動,陡然生出一股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氣魄。

隔著屏風,她對著麵前的人怒目而視,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祝子安!”

她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惡狠狠地點著那扇屏風。

“你竟敢出賣本小姐的位置!”

“祝子安”是對麵那個人在江湖上的化名。知道這個化名的人更是不多,幾乎所有人都隻聽過“蒲柳老先生”的這個稱呼。

“十兩黃金,換一個地名,多劃算的買賣,你說是不是?”祝子安悠悠地回答。

薑葵不語,鋥地提起地上的長槍,銀光閃閃的槍尖抵在他麵前的屏風上。

“我賺了錢,分你一半?”他試探性地問。

長槍凝著鐵光,絲毫不動。

“你七我三?”頓了一頓,猶豫著提高了分成比例。

長槍出刺!竹質屏風撕拉一聲裂了,滿室的灰塵撲撲地騰起來,白瓷的茶具碎了一地,茶香氤氳。

彌漫的煙灰和霧氣裏,仰著躺倒了一個年輕的男人。

他戴著一頂淨角臉譜的白色麵具,整張臉被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抹白的眼周塗以染料,呈淡紅色。他的半個身子被倒塌的屏風壓在底下,墨色的長衫折疊了起來,露出素白的裏襯。

她頭一次見到了他的樣子……雖然這個人隱藏在長袍和麵具之下,她看不清。

他比自己想得還要年輕,寬大的墨色長衫裏裹的似乎是一個青年。

鏤空竹屏下的那雙眼睛很是警惕地盯著她:“你幹什麽?他們是來抓你的,你還不快逃?”

“祝子安!”她在他耳邊大吼,震得他輕輕抵住了太陽穴,“你休想獨善其身!本小姐今日必要跟你算帳!你跟我一起走!”

薑葵戴上鬥笠,彎腰拎起拖在地麵上的長裙兩角,狠狠打了個死結。然後她一把扔開壓在祝子安身上的屏風,大力地揪起他的領子,一個跨步把他拎起來攔腰扛在肩頭。

她停了一下:江湖傳說這位蒲柳先生的名號取自他的武功……據傳這位名滿天下的中間人毫無武功,弱得同一根蒲柳差不多。

看來名不虛傳,薑葵點了一點頭。

他的體溫比她的略低一些,貼著薄薄的輕紗有一點涼。他很高,卻比她想象得要輕許多,宛若玉削的骨骼有著白瓷一樣的質感。

而後,她提槍、呼吸、後退、衝刺,縱身躍出了窗戶!

無邊無際的夜色與月光翻滾跳躍,她像隻燕子般在燈火輝煌的長街上飛馳,甩開來的長發如同一卷漫漫長長的畫卷。身後是追兵,前方是茫茫無垠的遠方。

身邊的人許久沒了動靜,她無意間聞到他身上極淡的梅花香,明明是夏末,可是沁著新雪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