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水

◎去約會!◎

宮城在長安城正北,如同北極星俯瞰著天下萬民。

馬蹄聲踢踢踏踏,薑葵坐在青蓮色小轎裏,沿著夾城複道一路往宮城裏走。她悄悄把小錦簾掀開一線,外麵是高聳入雲的宮城牆,牆上輝煌的紅色奪目。陽光把兩側高大槐樹的樹影打在牆上,斑駁陸離。

晨間有雨,微微茫茫。薑葵下了轎,轎旁的小太監上來為她打了一把絲帛傘。她仰頭,注意到兩道紅漆木的門柱之間有塊漢白玉的匾,寫著“通化門”三個字。

“薑氏小姐有請。”一個小太監抱著拂塵,在前方帶路。後頭,一左一右又跟了兩個小太監,亦步亦趨。

順著曲曲折折的青石徑一直走,最後到了一片開闊的芙蓉池。細雨撲撲簌簌地落進池水裏,濺起一層細密的漣漪,粉白荷花從雨水中挺立,一塵不染。

四下無人,隻有他們一行人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地響著。

薑葵眯起眼睛:太靜了,靜得令人不安。

這不是薑葵第一次入宮。

她的小姑、父親薑承的姊妹薑棠,如今是寵冠後宮的貴妃。白陵薑氏女眷稀少,大多都隨夫在外駐軍,薑葵的母親又早逝,所以當棠貴妃想約族中女眷說些體己話的時候,便會請一道聖旨宣薑葵入宮。

但是這一次,宣薑葵入宮的並不是貴妃。

詔書上並未說明是何人宣她入宮,領路的太監也很是陌生。進宮的門並非她所熟悉的永安門,這一處僻靜的芙蓉池,更是處處透露著詭異。

“小姐,請小心些。”身後的小太監掐著尖細的嗓子喊了一聲,猛地扶了她一下。

他表麵上是在扶薑葵,實際上卻不易察覺地用力,帶著她向前了一步。前方領路的小太監倏忽間拐過了一個彎,不見了。薑葵一腳踩進了一團顫動的水光裏,整個人陷了下去。

有人要殺她!

芙蓉池畔道路複雜,這一片看似極淺的水域其實深不可測。水光在頭頂浮沉,她的身體瞬間被深青色的池水吞沒了。腳下水草遊動,纏住了她的足踝。

哼,她在心裏冷笑,可惜本小姐並不真是一個不會水的病弱千金。

她決定將計就計。

“咕嘟咕嘟……”

她假意在水中奮力掙紮,一雙素白的手反複拍打水麵。滿頭銀簪步搖滑落,烏黑長發如同青荇般浮起在池水中。

借著掙紮的機會,她悄悄呼吸了幾次,隨後裝作失去力氣的樣子,屏息沉入了湖底,暗中觀察岸上的動靜。

岸上的三個小太監目光冷漠地看著她在水中沉浮,直到她沉入水中後,才尖聲高喊起來:“救人呀——有人落水啦——”

聲音漸漸遠去了,仿佛他們真是去尋人救命了。

稍後,池水撲哧一響,水珠子四濺。

薑葵浮上水麵,換了一口氣,準備上岸尾隨他們去追查幕後真凶。

忽然又有新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殿下!殿下!您是千金之軀,萬萬不可!”

“救人要緊。”有個聲音倔強地回答。

哪個惱人的家夥來擋她追人了?薑葵煩躁地想。

夏末初秋,池水寒冷,她微微打了個哆嗦,擰著眉毛,無奈地重新沉回了池底。

她閉上眼睛,放鬆四肢,想象自己真是一個失足落水的閨閣小姐……她在漫漫的水光中無限地下墜、下墜……仿佛一枚在風中無聲飄落的花瓣……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掌心溫潤。

她睜開眼睛,幽幽藍藍的光影裏一個人遊向她。她看不清那個人的麵容,隻看見他寬袍廣袖,在沉沉水光中如雲霞四溢。

多管閑事,她在心裏罵了一句。

然後她閉上眼睛,假裝虛弱無力地被拖上了岸。為了成功扮演一個不慎落水的病弱小姐,她甚至故意吸入了一大口冰冷的湖水,用力地嗆起來,咳得花枝亂顫。濕漉漉的一張蒼白小臉上,梨花帶雨似的呈現出一種緋紅的美。

有人跟著她也咳嗽起來,甚至還更大聲。

拜托,落水的人是她,誰那麽不長眼還跟著一起咳嗽?

等等……這咳嗽聲怎麽那麽熟悉?

“太醫來了嗎?快傳!快傳!”一個小太監緊張的聲音響起,“太子殿下素有寒疾,是不能著了涼的!”

“我沒事。”那個人抖開小太監遞來的大氅,卻小心翼翼地蓋在薑葵的身上,低低地說,“姑娘,性命攸關,多有冒犯,抱歉。”

薑葵抬了一分眼瞼,隔著雨霧去看那個人。他穿著一件朱紅裏布的絳紗袍,裏麵濕透了的雪白襯袍露出了一角,襯得他咳得發紅的鎖骨越發得清晰筆直。糊作一團的水光裏,她看不見他的臉,隻朦朧地望見了一個挺拔如竹節的側影。

他便是她未來的夫婿、東宮太子,謝康,字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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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睜眼的時候,麵前是一雙纖纖玉手,漂亮的指尖染著鳳仙花汁,色若胭脂。那雙手輕柔地拂過她的臉,替她拭去額間的細汗。

“你醒啦?”那雙手的主人笑著說道,一雙杏子般的眼睛裏,眸光溫柔繾綣。

“小姑。”薑葵甜甜地叫她。

她雖然閉著眼睛,卻是假裝昏厥,對周圍發生的一切大略有所了解。緊閉的眼瞼前,隱約有許多晃動的人影,有人抬她起來,有人給她喂藥,有人替她診脈。許久之後,她被送到貴妃所在的蓬萊殿。再過了許久,貴妃遣散了眾人,獨自照料她。

“你落水的事情,聖上已經在查了。”棠貴妃柔柔地摸著她的頭發,“領你入宮的那三個太監都是近月剛入宮的,找到他們時,俱已溺斃在一片池水中了。”

薑葵輕輕吸了口涼氣:什麽人這麽狠毒,一口氣殺了三個人以中斷線索?

“傳你入宮的那道聖旨,是聖上的意思。”

難道是皇帝要殺她?她大吃一驚。

“別瞎猜,你這個小腦袋瓜子喲。”棠貴妃瞧著她的神情,輕笑出聲,以指腹用力摁了一摁她的腦門,“聖上想見你,隻是好奇,會令太子一見傾心的美人兒是什麽模樣。畢竟,昨夜裏太子才與你相看,今兒一早就去聖上那裏請旨賜婚了。”

薑葵被她那一指摁得仰起頭來,望著帳上那一對熠熠閃光的金色鳳凰彩繪,深思:東宮裏的那位到底看上了她什麽?莫非真是看上了她也自幼體弱多病?

旋即,棠貴妃的語氣又凝重起來:“領你進宮的路上,馬車被人悄悄換了。”

薑葵的眸光一動:果然,那時候的行車路線不太對勁。

“這樁事千頭萬緒,一時間查不清楚。”棠貴妃歎息一聲,繼續摸著薑葵的頭發,“小滿,我和你父親都不願意你嫁入皇家。可是聖意已下,駟馬難追。你嫁人以後,千萬當心。誰都不能信……連枕邊人的話也不能全信。”

她摸著薑葵的頭發,卻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你說,為什麽盛寵這麽多年,我卻一直沒有個孩子呢?”

薑葵下意識地搖搖頭。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類問題。過去十數年的暢快日子裏,她江湖女俠薑小滿的腦子裏從來隻有喝酒和打架。

此時此刻,美麗溫柔的小姑輕輕地摸著她的頭發,那雙好看的眼睛裏忽然湧出了許多惆悵。薑葵發覺小姑老了:她還是那麽美豔動人,可是絲絲縷縷的蒼然愁意逐漸覆蓋了她的眼角眉梢,取代了從前那種天真少女的明媚。

“那是因為啊……我每天早晨,都要喝皇上命令餘公公親自帶給我的避子湯。”

“咱們薑家,手握兵權,代代都出大將軍。你是薑家獨女,嫁給誰,誰就擁有了薑家的支持。這一點,你可要記好了。”

臨別前,小姑的話像聲聲板鼓擊打在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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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雨聲淅瀝,薑葵從宮裏被送回府裏,前前後後都有人簇擁著打傘,忙得像一團移動的雲。一下車,她的兄長們都已經從軍營裏趕了回來,又是心疼又是哄逗著陪她回房。

大將軍府裏三個兄弟,長兄沉穩,次兄暴烈,三兄機靈主意最多。

“妹妹,你這次落水與太子下聘時間太過巧合,為兄心裏不安。”長兄薑巒,字端山。

“妹妹,如果太子對你不好,哥哥我就是反了也要帶兵去東宮把你接回來!”次兄薑風,字長風。他沉不住氣,站起來狠狠地跺了跺腳,聲音很大。

“諸位諸位,聽我說,”三兄豎起一根修長的食指,在兄弟妹們麵前滴溜溜轉了一圈,“不若咱們扮作鬼神,去東宮裏溜上一溜,嚇得太子不敢娶我們家小滿了,如何?”

三兄薑原,字之遠。

“都住嘴都住嘴,”薑葵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白細小巧的指節彎曲,挨個彈了一下三個兄長的腦門子,“我已經想好了,我嫁。不就是東宮太子嗎?本小姐佛擋殺佛,神擋殺神,江湖上人稱落花點銀槍霸王,還怕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嗎?”

屋裏沒有旁人,三個兄長都清楚她的底細,她也不偽裝柔弱千金了,重新恢複成那個瀟灑明媚的少女。家裏她最小,卻是唯一的小霸王,哥哥們都得聽著哄著。

“妹妹,”長兄薑巒以小指指節抵住下巴,沉思道,“出嫁前,你趁父親不在的時候來一趟軍營。我教你那一招‘霞落九天’,用以在東宮防身。”

“我教你‘星河萬裏’!”次兄薑風跟著大吼,震得薑葵扶了一下太陽穴。

“你們兩個真是榆木腦子,教那種正大光明的招式有什麽防身之用?”三兄薑原眯起眼睛掃了他們兩個一眼,幽幽道,“要我說,就教妹妹一招‘鎖陰術’!保管製得他東宮太子服服帖帖。”

薑葵眨了眨眼睛,看見兩個哥哥同時顫抖了一下身子,突然好奇那式“鎖陰術”究竟是個什麽招數。

“下回等父親找禮部尚書吃茶,我去軍營裏找你們練武。”她點點頭,“至於是何人陷害我落水的麽……我自己會查,不用你們操心。”

“你怎麽查?”

“哼,”她像小狐狸似的眯起眼睛,“本小姐自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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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雨停了。

半圓的明月從雲層裏露出頭,將銀亮的光華瀉到院裏高聳的古槐樹上。

樹冠深深如雲,薑葵躺在最高的那根枝頭上曬月亮,月光落在那張俏麗的小臉上。她微閉著眼瞼,似是在小憩,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姐小姐,”侍女小青在樹下小聲喊她,“你爬那麽高,老爺看見了可怎麽辦?”

“這麽厚的樹冠,他怎麽看見?”薑葵懶洋洋地說。

嘴上雖然這麽說著,她還是挪了挪身子,讓茂密的槐樹葉藏住嬌小的身形。

“啪”的一聲,一個東西忽然從外牆砸進來,穿進樹葉間沙沙作響。

薑葵睜眼、抬手、握緊!飛來的小物件是一枚極窄極小的竹筒子,上麵掐進了一個木頭塞子。她用指甲撥開那個小塞子,從裏麵捏出一張卷成團的輕薄桑皮紙,上麵一列行書小字挨在一起。

她就著月光展開那張紙讀起來,紙上寫著簡單的幾個字:“東角樓,書坊。”

看來不等她去找那個人,他就已經先找來了。

“小姐?你去哪裏?”小青張大眼睛。樹上的小姐一躍而下,提起靠在樹下的白麻布細長包裹,又一躍上了牆頭,翻出去不見了。

“去約會!”她的聲音還在風中回**。

小青站在原地發愣:剛訂婚……就去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