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親

◎是東宮來的……一紙婚書。◎

曲江池在長安城東南,其水曲折如江,故名曲江。

池中種千朵白荷,池畔植萬枝楊柳,入夏時滿池菰蒲蔥翠,柳蔭四合。

七月初七夜,七夕盛會時,全長安城的人都來了曲江池。池邊人流如織,池上畫舫如雲,絲竹奏樂的聲音越過水麵,遙遙地傳出去很遠。

“本小姐遲到也就罷了,他東宮太子也遲到麽?”

薑葵坐在小船裏倦倦地打著拍子,隔著珠玉串成的簾子遠望出去。

湖光瀲灩,看不真切,她隻看見一團五顏六色的彩霧,那是從曲江上溢出去十裏的彩燈。上方是一根細細的上弦月,月光穿過珠簾打在她的眉間,暈開一片恬靜的冷光。

“小姐真好看啊,”侍女小青讚歎道,“一定能把東宮太子迷得都要暈過去了。”

“我可不想嫁人。”薑葵撅起嘴,“每次為了唬走那些來相看的公子,我可是煞費苦心。要不是我爹逼著我,打死我也不來。今夜月色正好,分明是喝酒的好時光。”

忽然一陣風動,簾上的玉石琅琅相擊、聲音清越。

一隻青色的小舟從遠處徐徐而來,靜靜地停在了薑葵的麵前。

“七夕清夜半,”一個溫潤的聲音說,“請問姑娘,可否借路過的人一杯茶喝?”

“小姐,快!”小青用小而急促的聲音說,連忙往薑葵的手上塞了一把團扇。

薑葵慌慌張張地坐好,以扇掩麵,隻露出一雙眼睛。她垂眸,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對麵的小船。船上立著雪白的屏風,屏風後坐著一個人,側影修長。

小青從船裏打了一杯小山茶,掀開珠簾,隔著水遞到對麵的船上。那邊下來一個白衣小廝,接過她的茶,捧到屏風後的公子手裏。

這是宮廷貴族間相看的習俗。

有意結親的兩家約好時間地點,未婚的少年少女們將按時前往。為了避免看不上的尷尬,也為了保持婚前的神秘感,相看的雙方通常都會遮掩容貌。貴族少年少女們會假裝偶遇在林間或水上,隻聞其聲而不見其人,以含蓄婉轉的對話來確認對方的心意。

“是……何方君子,因何來到?”薑葵顫聲說,極力表現自己的體弱多病。

沒有人願意娶一個病秧子,這是她相看多年的經驗。

“多謝好茶相奉。”屏風後的人輕啟茶杯,呷了一小口,而後道,“本是長安君子,路過此處。聞君高語,故來相投。”

這些都是套話,但是他的聲音動聽,連套話說出來都似乎真有欽慕之意。薑葵抬了一分眼瞼,看見屏風後那個人寬袍廣袖,如坐雲端。她拿不準他的心思。

她決定來個狠招。

“既是高門君子……”

她說著,猛地掐了自己一把,眼泛淚光,還劇烈地咳嗽起來。

為了嚇退這位太子,她咳得那麽厲害,簡直像身患頑疾、命不久矣的樣子。大概沒有人願意剛新婚就喪婦吧?

出乎她的意料……屏風後的人,跟著她一起咳嗽了起來。

他咳得甚至更厲害,手中的茶杯一陣搖晃,瓷器碰撞的叮叮咣咣蓋過了風吹珠簾的琅琅之音。她忍不住再抬了一分眼瞼,屏風後的那位公子以大袖掩住了身形,她看不清。

這是什麽意思?她悄悄翻了個白眼。比賽誰咳得更久?

她止住了咳嗽,對麵也止住了。

所以還真是比賽咳嗽?

棋逢對手了。

“既是高門君子,”她在心裏歎了口氣,默默地把套話說完,“不知來意,有何所求?”

片刻之後,屏風後的人一振長衫,站了起來,麵對她躬身行禮。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水聲潺潺,年輕公子的聲音溫潤如玉。

這一句不是套話。

完了完了,薑葵在內心中反複撞牆,他為什麽會看上自己?難道因為這位太子是個病秧子,跟她同病相憐了?

對麵船上的白衣小廝端著一滿盤錦盒走下來,小青接過,捧到了薑葵麵前。

“一點薄禮,以謝清茶。”屏風後的人說。

薑葵抬腕,逐一打開木盤上的錦盒。

第一個盒子裏是一尊裝點著金珠牙翠的摩訶羅小像,用蜜黃色的蜂蠟捏成,彩裝的雕木欄座上,小小的和尚憨憨可愛。

第二個盒子裏是一朵被湖水浸濕了的並蒂蓮。

第三個盒子裏是一隻黃銅鑄成的鳧雁,彩畫金縷,民間稱為“水上浮”,是小孩子買來飄在水上玩的。

剩下的四五六七八九個盒子裏,滿滿的都是不同種類的果食、花瓜、蜜餞、糖脯。

開著開著,她的睫毛忍不住彎了起來:她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

屏風後的人隔著珠簾望她,嬌俏少女亮晶晶的眼睛含笑,像漫天的星鬥倏忽間全都亮了。

這些並不是什麽奇珍異寶,而是七夕節時南北長街上那些彩幕帳子裏都在賣的。

難道堂堂東宮太子跑去坊市裏給她買禮物了?

薑葵穩了一穩神,決心不能因為這麽一點賄賂而犧牲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小青,取我那個盒子送過去。”她祭出絕招。

小青再次從船艙裏走出來,捧了一個漆木盒子。她把盒子遞到對麵船上的小廝手裏,行了個禮,又退回到自家小姐的身後。她捏了一點汗,有些心疼這位被小姐祭出絕招的公子。

“這是卜巧盒,請公子過完七夕夜後親自打開。”薑葵朝著對麵的人優雅地頷首,眼珠子裏卻悄悄地閃過一絲狡詐的光,“一份回禮,不勝謝意。”

卜巧盒裏通常都放著閨閣小姐封入的蜘蛛。七夕夜後,打開盒子,結成的蛛網之密象征著女子的織工之巧。贈給心上人卜巧盒,意思是向對方表現自己的賢淑良徳。

但是薑葵送的卜巧盒裏放入的並非蜘蛛……而是某種可怖的昆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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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薑葵睡了一個飽足的覺,懶懶地裹上一件蜜合色小褂,去內堂裏拜見父親。她打了個哈欠,一顆眼淚嵌在長長的睫毛上,在陽光裏微微閃爍,像一粒小星。

“小滿啊,昨日的相看如何呀?”父親坐在堂上,微笑著問。

“不太行,”她抓了抓頭發,把它們撥到腦後,然後乖巧地坐在離父親最近的一把楠木大交椅上,神情嬌憨又可愛,“那位公子病懨懨的,女兒可不太想嫁給病秧子。”

她倒是忘記了,自己裝出來的這副身子骨也不大好。

“我家小滿也自幼體弱多病,怎麽還嫌棄起別人了?”父親笑出聲,語氣裏盡是寵溺,“那位是東宮太子殿下,也算是良人。等以後老父不在了,若是你的三個哥哥又成家了,你一個姑娘家,可怎麽辦?為父還是要盡快為你覓得夫婿才好。”

“女兒就想在將軍府裏呆一輩子。”薑葵托著腮說。

“你還小,哪裏懂得一輩子的事情?”父親失笑,“不過說來也奇怪,為父替你張羅著與各家公子相看的這些年,往往有奇事發生。那位洛公子相看時落了水,趙公子次日變得瘋瘋癲癲,程公子一月後失足跌落了馬,李公子更是公開宣布從此以後不娶薑氏女……”

薑葵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這些事情倒也不全是她做的,有的或許真是湊巧。

父親捋了捋胡須,深思道:“莫非老天不願意我家小滿嫁人,應著你的心願讓你留在將軍府裏?”

一隻紅雀兒在窗沿上叫了起來,啼鳴聲悅耳,像是報喜。

“老爺,”一個家仆在堂外俯身行禮,長長的影子被陽光拉進屋裏,“有人傳信來了。”

“傳信來自何處?”

“是東宮來的……一紙婚書。”

片刻後,父親展開那張來自東宮的金箋,在陽光裏讀了起來。

薑葵湊了過去,看見那片纖巧的絹紙上鋪滿金箔,細細地描著蓮花圖樣,上麵的墨意淋漓,被漂亮的金色光澤襯得氣度非凡。

有一種極淡的檀香氣味,一路沿著信紙抵達了她的鼻尖。

婚書上是簡約的幾句話:

“帝次子康,舞象之年,未有伉儷,尚存婚好。

“聞賢幺女風姿卓絕,久仰其行,願結秦晉之好,敢以禮請。若不遣,悉聽嘉命。

“康,謹上。”

薑葵眯起眼睛,腦海裏忽地浮起昨日那個在屏風後長身而拜的年輕公子的影子。水光搖曳,他的聲音清澈透亮,穿越琅琅作響的白玉簾傳進她的耳裏。

“老爺,”又一個家仆在堂外俯身,“東宮的兩位函使將聘禮也盡數送到了。”

薑葵跟著父親出了門,府前足足停了十八台五彩斑斕的輿車。當頭的是兩匹白馬,後麵的輿車上依次裝滿了五色彩、絲帛、綢緞、金銀、珠寶、錢幣、須麵、野味、果子、酥油鹽、醬醋、椒薑蔥蒜……不一而足。

“小滿,”父親捋著胡子,回頭看她,“你早上是說昨日的相看……不太行?”

她撓了撓頭,囁嚅道:“或許……他是說過什麽君子好逑之類的話?”

此時此刻她滿腦子都是那隻紅漆木的卜巧盒。難道那位東宮太子沒有打開那隻盒子?還是說小青辦事出了差錯,裏頭真的放了一隻蜘蛛?

“籲”的一聲,又一架馬車從長街上緩緩駛來,穩穩地停在將軍府前。

穿著魏紫色綢緞袍子的宦官從車上走下來,威嚴地抖開一卷聖旨,動作間袖子上銀線繡著的蟠龍在熾烈的日光下生動了起來。

“宣——白陵薑氏驍騎大將軍薑承之女薑葵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