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秋雨

◎她想見他了。◎

午後天陰, 一縷涼風吹拂,送來幾分秋意。

薑葵抱著筆墨紙硯,一路打著嗬欠, 從崇文館回到蓬萊殿。

她自子夜時分起就沒睡過。先是在通化門打了一架, 又照顧了昏睡的祝子安許久, 最後才從長樂坊一路溜進蓬萊殿,收拾好書具即去崇文館上課。

長盈夫子的課照舊很難,她聽得迷迷糊糊,不知不覺間便如小雞啄米似的點起頭, 睡一會兒又醒一會兒。夫子大約是放棄了這個學生, 她上課犯困, 夫子也不管,隻是在講堂前認真講課,時不時點謝瑗起來作答。

薑葵向謝瑗道過別後,上了回蓬萊殿的小轎, 宋司讚立即跟了上來。令薑葵有些訝異的是, 宋司讚看見她停不下來的嗬欠後, 竟然罕見地沒有令她端正坐姿, 而是任由她靠在車廂壁上犯困。

這個從六品的小女官倒也沒有那麽壞。

也許是之前抄了十日佛經的緣故,薑葵今日的運氣格外好。她最害怕的兩人都沒有為難她,反而任她小憩了一陣。

蓬萊殿裏熏著沉香, 棠貴妃從興慶宮請過安回來, 正由鄭太醫為她請平安脈。

陰天光線淡淡,殿內幽香沉沉,棠貴妃的神色似乎不太好。她支起一隻手, 半倚在榻上, 遣退了宮人, 隻留了幾名心腹宮女太監在側。

望見薑葵進來,她指了一下門口,低聲說:“小滿,掩上門。”

薑葵依言掩上了木門,坐在她身邊。此時請過脈的鄭太醫起身,在榻前跪拜,神情嚴肅:“娘娘……”

“直說無妨。”棠貴妃揉著眉心。

鄭太醫深深一拜:“娘娘……有喜了。”

“當咣”一聲!窗外有人失手摔碎了一隻花盆。

“誰在外麵偷聽?”掌事宮女厲聲問。

話音未落,兩名太監已經推門而出,押著一個小宮女回到了殿內。小宮女嚇得花枝亂顫,雙目泛紅,一進到殿內就一個勁地磕頭:“娘娘,奴婢什麽都沒有聽見,什麽都沒有聽見……”

“你方才在我窗外做什麽?”棠貴妃溫和地問。

“奴婢……隻是在窗外修剪花草……不小心,摔碎了一隻花盆……”小宮女邊磕頭邊說。

“你當真什麽也沒有聽見?”棠貴妃又問。

“奴婢沒有!奴婢什麽也沒聽見!”小宮女拚命搖頭。

棠貴妃微笑頷首:“你出去吧。”

小宮女吃了一驚,似乎沒料到棠貴妃這麽輕易就放過了她。她瑟瑟縮縮地往後退,從門外退出去,押她的兩個小太監跟了出去。

片刻後,一聲驚叫低低地響起,又很快地消失了。

“她……死了麽?”薑葵低聲問。

“嗯。”棠貴妃神色疲倦,摁著額角,“我窗外那些花草今晨才剪過,哪裏需要她再修?那婢子這些天一直鬼鬼祟祟的,我叫人盯了很久了。想來她是有人送入我宮裏來偷聽的,不知此人是否是在避子湯裏動手腳之人。問定是問不出來,留也留不住,隻能殺了。”

“有人在避子湯裏動了手腳?”

“我不能有孩子,這是我與聖上心照不宣的約定。”棠貴妃的聲音含著倦意,“這麽多年了,我每日都在喝避子湯,怎麽會可能會有孕?一定是我宮裏有人做了什麽。”

“現下想來,裴太後放宋司讚到我宮裏,隻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動手腳的另有其人。我這幾日會徹查蓬萊殿,你大婚在即,自己也要多當心。”

“小滿,”她執起薑葵的手,“近日朝上已經有多人在計劃彈劾將軍府有結黨謀逆之心……我有孕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個孩子不能留下。”

薑葵認真點頭,又擔憂地問:“小姑……將軍府不會有事吧?”

“別擔心,不會的,有小姑在呢。”棠貴妃摸了摸她的頭發,“你好好準備接下來的大婚,其他的不要去想了。”

“嗯。”薑葵低著頭。

“剛剛親眼看見我下令殺人,害怕了麽?”棠貴妃替她理了理鬢發,“你以後要學會,遇到當殺之人,不可心軟,不可猶豫,當殺便殺。若是你不動手,對方就動手了。”

“不怕。”薑葵搖頭,“小姑……我親手殺過人。”

“是麽?”棠貴妃輕聲說,“原來小滿早就長大了啊。”

兩人又寒暄了一陣,棠貴妃看薑葵嗬欠連天,也不留她。她靜靜地望著小侄女從殿門出去的背影,眼底流動著複雜的光影。

良久,宮裏隻剩下棠貴妃與掌事宮女二人。她歎息一聲,轉頭問身邊的宮女:“季英,長公主那邊有消息了嗎?”

“有了,” 季英垂首回答,“長公主說,已經在準備了。”

“好。”棠貴妃在榻上支起半個身子,“我本沒有想過這麽早動手,至少還要再籌劃一年。可再不動手,將軍府就要倒了……哎,白陵薑氏手握兵權,多少人覬覦這塊肥肉?”

“要是阿蓮還活著就好了……我這個兄長是個笨的,為官太直,不懂得迂回,給人抓了把柄。他一個不結黨的,倒是被人汙成了結黨的。我一個結黨的,為了他還要提前動手。”

“是啊,要是將軍夫人還在就好了,娘娘就不用一個人扛了。”季英輕輕地說,“要是夫人在,也許長公主也不隻會是長公主吧?”

“噤聲,你這話不能亂說。”棠貴妃按住她的唇,“陳年舊事,不要再提。”

季英默默閉了嘴。

棠貴妃收了手,又道:“你回頭幫我準備一份厚禮,送到東宮去,算是我謝過謝無恙了……太子黨與岐王黨之爭是聖上默許的黨爭,皇太子求娶將軍府小姐,是想把白陵薑氏拉到太子黨的羽翼下,以此來保護我們家小滿吧?”

她輕輕歎息:“若是我未能成事……他要從傾覆之巢下,取一枚完卵。”

“謝無恙這孩子,打小總是安安靜靜的,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卻沒想到,他對我們家小滿,大約是真的用了情。”

“生在帝王家,能有一分真心,已是很不容易。他那些舉動,算是有十分真情了。”

“但我不想讓小滿知道。”棠貴妃又揉起眉心,“知道一個人對她用情至深,是一種太重的負擔。”

“娘娘和小姐都是溫柔的人啊。”季英輕聲應道。

香爐裏的火光忽忽閃閃,偶爾有火星突地一跳、又沉寂下去。

-

自正殿回來後,薑葵在榻上補眠,一直睡到暮色四合。

晚間下起秋雨,天氣漸漸轉涼。她醒來的時候,聽著窗外的淅瀝雨聲,驀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段對話。

也許是因為今日棠貴妃向她說起了殺人之事,她想起幾年前,在書坊二樓的雅室裏,作為江小滿的她與祝子安也有過一段關於殺人的對話。

那時候她剛經曆過一場江湖亂戰,心情很糟糕,喝不下他的茶。

她悶坐了許久,望著那扇紫竹屏風,似是在對他說話,又似是在喃喃自語:“我殺過一百七十二個人。每個人都是罪惡滿盈,每殺一個人都是為了救人。”

“可是……我畢竟殺了人。”她低低地說,“如果殺人有天譴,那就降在我頭上好了。”

對麵的人沉默了很久,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她都以為他不會再接話了,他卻忽然開了口。

“不,”他輕聲說,“降在我頭上。”

薑葵一怔,還未反應過來,就聽見那個人笑起來,說:“因為我比你高。”

她立即惱了,跳起來拍了一下屏風:“祝子安!”

“江小滿。”他笑著說。

她憋了一會兒,終於想到一句反駁他的話:“難道你比我高很多麽?”

“嗯……”他似是思忖了一陣才回答,“蠻多的。”

於是她在氣得跺腳的同時,逐漸忘記了當時煩悶的心情。

如今聽著淅淅瀝瀝的秋雨聲,她在榻上睜開眼睛,望著雕滿鳥雀的天花板,又想起了那日祝子安的話語。

她突然開始意識到,也許在過去那些年裏,他字字句句皆有所指,她卻聽不明白。

也許,是因為他不想讓她明白麽?

她想起不久前他在槐樹下抱住她、他在馬車裏望著她笑、他咳嗽時總在趁她轉過頭看不見時、他沉睡的時候、蹙起來的眉、緊抿著的唇、還有他握住她的手……

她想見他了。

可是,用什麽理由呢?

薑葵從榻上起身,拉開黃梨木抽屜,在裏麵翻出一疊紙卷。那是祝子安替她寫的文章,上麵密密麻麻地批注了夫子的修改建議。

也許她可以帶著這疊紙卷去書坊,跟祝子安說她有東西要還給他,順便看看他醒了沒有、氣色有沒有更好一些。

這麽想著,她折好那疊紙卷,換了一身素衣,抓起一個小鬥笠戴在頭上,悄悄地溜出了宮城。

夜裏下著雨,東角樓街巷裏人煙稀少。書坊今日沒有開門,說書先生正坐在案前,支著胳膊肘,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瞌睡。

“清河先生,”窗外探出一個少女的腦袋,“蒲柳先生在嗎?”

柳清河從瞌睡裏醒過來,望見窗外的少女抬起鬥笠,在屋簷下露出一張昳麗的臉。她的鼻尖沾了點雨水,亮晶晶的,眉眼明豔,又含著點英氣。

“江少俠啊……”柳清河打了個哈欠,起身去給她開門,“蒲柳先生今日不在。”

“他不在麽?”少女的神情裏流出了一瞬間的失落,很快又消失了。她恭敬地行了禮,說:“那我就不進去坐了。我有東西要給他,麻煩先生轉交一下,順便和他說一聲,我有事找他。”

“江少俠不進來喝口熱茶再走嗎?”柳清河喊她。

戴鬥笠的少女已經在雨中走遠了,隻留下一個纖細的背影。她沒有回頭,遙遙地擺了擺手,細雨茫茫掩蓋了她的行蹤。

柳清河低下頭,看見窗沿上放著一疊折好的紙卷。

作者有話說:

馬上甜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