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長樂

◎有人輕輕地牽了他的手。◎

“咚。”

一個低低的叩擊聲從門外傳來。

“藥煮好了, ”洛十一站在門口,“江少俠,我進來了。”

木門推開, 朦朧的晨光漫過幽暗的室內。他端著一碗湯藥走進來, 望見床前的少女托腮而坐, 低垂眼眸,長發遮住臉頰,掩蓋了神情。她的睫羽長而穠麗,似乎藏著一點難過。

天光斜落在兩人身上, 浮塵在光柱裏起舞, 有一種金沙金海般的沉靜。

薑葵重新整理過**的被子, 把被子角折了起來,蓋住祝子安的半個身子。她還幫他解了束發,讓他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散亂的發絲從他的肩頭滑落下來,搭在她的手肘邊。他睡得很沉, 呼吸平穩, 臉上恢複了一些血色, 顯得不再那麽蒼白。

“江少俠, 你來喂藥嗎?”洛十一問。

“你來吧。”薑葵回答,“我不擅長給人喂藥。”

“那請江少俠幫我扶他一下。”

薑葵起身,坐到床沿, 伸手扶住祝子安的雙肩, 慢慢推他坐起來。他垂著頭,她一隻手輕輕抵了一下他的胸口,令他稍稍後仰, 靠在自己身上, 另一隻手小心地托住他的腦袋, 他的發絲嵌入她的指縫間。

她覺得自己好似在擺弄一個易碎的人偶,稍不留心,他就摔壞了。

洛十一拉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默默地往祝子安的口中送藥。即便在沉睡中,他喝藥的樣子也是安靜溫順的,甚至可以說是很乖巧。每喂一口,他即刻就咽下去,簡直熟練得叫人驚詫。

隻不過每喝一口,他的眉頭就鎖起來一點,最後幾乎擰作了一團。在馬車上昏睡時始終很平靜的臉上,此時流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

“他很難受麽?”薑葵有些擔心。

“沒事,先生就是這個樣子。”洛十一低聲回答,“藥太苦了,他不愛吃。”

薑葵怔了下,想起那天在陵寢裏,祝子安喂給她的藥丸上裹了一層糖衣。

原來他愛吃糖麽?

喂過藥後,洛十一起身送回藥碗,薑葵扶著祝子安躺下。他在睡夢裏低咳了一陣,身體劇烈顫抖著,咳嗽聲卻壓得極輕,啞啞地悶在喉嚨裏,似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

“笨蛋祝子安。”薑葵小聲說,“你難受就咳出聲啊,我又不怕你吵……你平時不是很愛吵我嗎?”

她很不放心,運氣抬手,想探一下他的脈搏,可是耳邊又響起他在馬車上那句下意識的“別碰我”。

他都睡得那麽沉了,哪怕在夢裏也不願意她碰他。

於是,她的手抬到一半,卻停住了,再放下去。她望著他靜謐的睡顏,望見明亮的天光落到他的臉上,望見他緊蹙的眉、一點一點、漸漸舒平下去。

他再次陷入了深而沉的睡夢裏。

良久,她終於還是沒去探,隻是用指尖輕輕地戳了一下他的掌心。

他在睡夢裏似乎察覺她的動作,忽地握住了那根手指。

天光傾瀉如雪落,她安靜地閉上眼睛。在滿室寂靜裏,她聞到他身上的白梅香,清淡而冷冽,像是初冬凝結在樹梢上的霜華。

又一聲叩擊聲從門外傳來。

“江少俠,我進來了。”洛十一的聲音響起。

“多謝江少俠陪他。”他從門外進來,對薑葵行了個禮,“先生服過了藥,我帶他回去休息,就不送你了。”

“好。”薑葵睜開眼睛。

她一寸一寸地把手指從祝子安的掌心抽出來。

其實他根本沒有用力,可是她花了很久,才慢慢地抽離出來。

等到洛十一扶著祝子安離開了,薑葵才從屋內慢慢地邁出來。她心裏很亂,許多不安分的情緒在亂糟糟地湧動著。

阿蓉迎麵走來,神色擔憂地詢問道:“祝公子怎麽樣了?”

薑葵搖了搖頭:“還是昏睡不醒,但是氣色恢複了些——”她猛地抬頭,“你怎麽知道他姓什麽?”

阿蓉遲疑了一下:“我認得他……我們都叫他祝公子,卻不知道他就是蒲柳先生。”

原來她看到祝子安時那麽驚訝,不是因為他太年輕,而是因為她認得他的臉,卻並不知曉他在江湖上的身份。

“你們……都叫他祝公子?”

“這裏的人——”阿蓉答了半句,收了口,“算了,你等他醒了,讓他自己同你說。”

“好。”薑葵低聲說。

她欠身從門口拾起斷成兩截的長槍,取來一卷白麻布,一層層地裹成一個包裹,然後把它綁在身後。

之前用來裹槍的白麻布,連同祝子安的麵具一起,都留在了通化門下。她不能去取,因為她可能再次撞見那位黑袍人,而她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現在想來,祝子安收到的那個情報其實很是詭異……像是有人故意放出了接頭的消息,要引他們去查。

他們在找對方,而對方也在找他們。

薑葵很想同人討論這件事情,然而祝子安已經不在她身邊了。

下一次再見到他……會是什麽時候呢?

薑葵借來一頂鬥笠,掩蓋了容顏,謝過阿蓉母子和沈藥師,邁步出了小院。

隔絕在院外的喧鬧聲如沸水般響了起來。馬車聲、腳步聲、吆喝聲、打鐵聲,熱熱鬧鬧的聲音匯集在人流洶湧的長樂坊裏,如潮起潮落、一波接著一波。

香噴噴的胡麻餅味混合著打鐵鋪的熱氣,一路飄進薑葵的鼻間,她的心情漸漸好了幾分。

素衣少女悄然穿行在小巷之間,此間的煙火氣掩蓋了她的身形。

十年以前,長樂坊還不是現在的樣子。

長安城的格局,以西北為貴,以東南為賤。

宮城在正北,往南是皇城,兩城附近是世家大族與皇親貴胄的府邸。

再向外排列,西北邊坐落的都是富貴人家的宅院,而東南邊則是平民百姓的住所。

長樂坊在長安城東南,曾是最為肮髒、最為貧賤的罪惡之地。

長安城裏的這片江湖上,有兩個丐幫,人稱南乞北丐。上回在東角樓下追趕薑葵的是北丐幫,勢力覆蓋在相對富裕的北邊。還有一夥勢力被稱為南乞幫,常年活動在貧困而混亂的南方。

十年以前,長樂坊地處南乞北丐的勢力交界處,幫派衝突、團夥械鬥無數,時常有人橫屍當場、血濺長街。那段日子,路過長樂坊時,若稍不留神,就會腦袋落地。

那時候薑葵還是個小女娃,跟著師父行走於江湖,來到了這處百鬼夜行的所在。

她的師父以一杆長槍,在長樂坊血戰三日,屠盡了暴戾之徒、殺遍了罪惡之人,最後在此處立下了一個規矩:長樂坊內,再也不許流血殺人。

十年過去,師父的威壓猶在。長樂坊成為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南乞北丐都默默繞開此處,留下了一片平和寧靜的樂園。

薑葵已經不再是那個很小的女孩,提得動長槍、也曾殺過人。師父隱退後,她一直在守護這座街坊。上一回北丐追趕她,主要是因為她從他們手中奪了一片地界,並入了長樂坊的範圍內。

長樂坊便如同薑葵的另一個家,她在這裏的日子更像是生活。

她常年在將軍府裏裝病,入夜了提槍在江湖上大殺四方,次日清晨在街鼓聲中走入人間煙火,一身青絹箭衣,一頂竹編鬥笠。

十年以來,她無數次在熱騰騰的蒸汽裏穿行而過,偶爾買一個胡餅,討一口醇酒,聽街坊笑語、聞打鐵聲當當而響。

今日阿蓉說,這裏的人認得祝子安,他們都叫他祝公子。

祝子安,也常來長樂坊嗎?

如果他常來長樂坊,為什麽她從未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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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撲地一響,謝無恙睜開眼睛。

嫋嫋白煙盤旋而上,他在一池熱水裏醒來,一時間分不清今夕何夕、今日何年。

博山爐裏熏著檀香,與藥池裏的草藥氣味一齊灌進口鼻。他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夢裏有一種幽香縈繞,微涼的發絲拂過眼瞼,他牽住了什麽人的手。

那是他想念了很多年的人。隻有在夢裏,他才敢伸出手。

“我睡了多久?”謝無恙低聲問。

竹木屏風後跪坐著一名白衣小廝。他垂著頭,雙手恭敬地放於膝間,身側放了一張木案,案上奉以一壺清茶、一隻瓷盞。

“這次還好,不到半日。”洛十一回答,“伯陽先生已經來過了,他幫你運了氣,現下在正殿等你醒來。”

“我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謝無恙又問。

“約莫五更二點。”

“發生了什麽?”

“從通化門離開後,江少俠同我一齊送你去了長樂坊,見過了沈藥師。沈藥師施過針,朝我發了一通脾氣,才去給你煮藥。江少俠陪了你一陣,沒說什麽,便回去了。”

“她沒有……”

“她沒有發現。”洛十一接道,“殿下,你放心。”

“那就好。”謝無恙低低地咳嗽了幾聲。

“殿下,你以後別這樣了。”洛十一低著頭說,“沈藥師今日發了很大的火。伯陽先生知道了,也很生氣。”

這句話說完,屏風後很久都沒有了動靜。隻有水聲嘩啦啦地響著,熱氣從藥池裏成團地流出來,化作奔湧的白霧。

洛十一又等了很久,裏麵的人還是沒有回話。他緊張了一下,驀地抬起頭,高聲喊了句:“殿下!”

謝無恙模糊地聽到聲音,勉強抬了一下眼瞼。

“沒事。”他疲倦地回答,“稍微,想再想睡一下。”

殿內重新安靜下來。他在混著草藥與檀香的氣味裏囫圇睡去,夢裏有人輕輕地牽了他的手,很久都沒有放開。

那個人小聲喊他:“笨蛋,祝子安……”

作者有話說:

小謝的小號的馬甲快掉完了!(為什麽這個人連小號都有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