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晨鼓

◎沉睡著她的少年。◎

一線天光亮起在東方盡頭。

一聲晨鼓自太極宮前悠悠響起, 喚醒了長安城一百零八坊。

從宮城、皇城、至外郭城,晨鼓漸次敲響,街鼓相繼傳遞。鼓聲隆隆, 穿越南北大街與東西角樓, 在天地之間回**, 足足響了三千下。

直到群星沉落,東方漸白。

那座青幔白馬的車內,薑葵聽著鼓聲,手足無措, 任祝子安靠在肩頭。

三千聲晨鼓裏, 沉睡著她的少年。

“喂……”她小聲在他耳邊喊, “祝子安,你是睡著了嗎?”

祝子安沒有回答。隻有微弱的呼吸聲響在她的耳畔,輕輕地拂動她的發絲,有一點濕潤, 一點溫熱。

她憂心忡忡:“你理理我……你不會睡不醒了吧?”

祝子安依然一動不動。薑葵猶豫了一下, 輕輕扶起他, 托著他的腦袋, 小心地將他的身體靠在車廂壁上,然後坐到他那一側陪他。

馬車一顛簸,他傾倒過來, 她就趕緊扶住他。

在這樣大的動作裏他也沒醒, 垂著腦袋,半個身子倚在薑葵的身上。

朦朧的天光如綢緞般斜落,堆積在他清雋的臉上。他緊緊闔著眼瞼, 唇線抿起來, 唇色很淡, 長而彎曲的睫羽輕顫著,似是在睡夢裏仍舊很不好過。

薑葵又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以內力試探一下他體內的情況。

她俯身下去,雙指並攏,運氣在指尖,抬手要去摸一摸他的脈搏。

一低頭,柔軟的發絲掃過祝子安的鼻尖。他在昏昏沉沉的夢裏嗅到少女的體香,忽地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攔住了她。

“祝子安?”薑葵一怔。

他仍闔著眼,卻低低地說:“……別碰我。”

這句話嗓音溫沉,含著一絲沙啞,輕得像一陣晚間的涼風。

薑葵心裏又疼了一下,這次像被小針狠狠地紮了一下。

他沒用力,她明明隻要稍稍一動就能掙脫他的手,可是她沒有動彈。

而他漸漸又昏睡過去了,攥住她的手鬆開,垂落下去,搭在她的身邊。

微弱的晨光裏,薑葵偏頭望著他的臉。

於是,那種湧動的情緒,乍現了一瞬間,複又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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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坊在長安城東南,住著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派煙火氣息。

一聲接一聲的晨鼓裏,坊市次第打開,人潮湧動,車馬喧囂。打鐵鋪子響起了咣咣鐺鐺的聲音,胡餅鋪前小販吆喝叫賣早點,各式佳肴的香味飄在小巷裏,趕早市的人絡繹不絕。

一座青幔白馬的車停在小巷盡頭。微醺的晨風一過,吹起車前的玉飾叮咚作響。

趕車的人還在勒馬,車裏的少女已經扶著昏睡的少年匆匆下來。她半拖半拉地帶著他穿過小巷,站定在一扇烏木小門前,敲了敲門。

“吱呀”一聲響,木門上開了一個小窗。一個年輕女人探出頭來,星目劍眉,挽著一個鬆鬆的發髻。她望見站在麵前的人,一愣:“江少俠?”

“阿蓉,沈藥師在嗎?”薑葵急切地問,“蒲柳先生一直昏睡不醒……”

小窗飛快地合上,緊接著木門打開。阿蓉望了門口的兩人一眼,看見祝子安靠在薑葵的身上,垂著一張蒼白的少年的臉,有些吃驚:“這位是蒲柳先生……?”

她的神情驚訝得過分,也許是因為沒想到蒲柳先生竟然這麽年輕。

“來不及解釋了,沈藥師呢?”薑葵打斷她的話,“這家夥挨了很厲害的一掌,很可能傷及了肺腑,得趕緊看大夫。”

“沈藥師出去問診了,我這就去尋他回來。”阿蓉應了句,轉頭朝門後喊了一聲,“小塵!出來搭把手!”

門後鑽出來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一張清瘦的小臉,一身清爽的灰麻布衫。他的臉上透著點病相,神情卻很有活力,動作麻利地幫著薑葵將昏睡的祝子安送入屋內。

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庭院中央種了一棵白梅樹。

清晨,院子裏散發著新鮮泥土的氣味,幾株草藥伸展枝葉,迎接著甘甜的露水。

院落小而靜,隻住了阿蓉母子和沈藥師兩戶人家。過去十年間,薑葵常常來此處拜訪,後來有時候打架受了傷,便會向沈藥師尋醫問藥。

沈藥師算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人異士。無人知曉他的名字,隻知道他自稱姓沈,是一位藥師。此人醫術高明,性格古怪,有時一單藥方要價奇高,有時卻四處醫人、不取分文,一切全看心情。

傳聞裏說,八年前的一個冬夜,屠蘇酒香氣未散,新雪覆蓋屋簷,沈藥師來到長樂坊時,隻身一人,穿一件落拓道袍,背一個破舊的黃梨木藥箱。

他看上了這座僻靜的小院,想要買下。院落的原主人本來急於出手,卻因一時看不順眼此人神情間的傲慢,獅子張大口要了一個高價。

沈藥師沒有足夠的銀子,便在坊間支起一張布幡,擺了一個小攤,一連三天為人看病。第一日免費,第二日半價,第三日才開始正常收費。

他看過的病人,人人好轉,所開的藥方,藥到病除。那三日他賺得盆滿缽滿,提著響當當的銀袋子,買下了這座院子。

阿蓉母子本是院子裏的租戶,按規矩,院子換了主人,他們是要搬走的。可是沈藥師看到小塵,竟然眼睛一亮,高呼要為他治病,請阿蓉母子留了下來。

就這樣,一晃八年,沈藥師成了長樂坊裏最負盛名的大夫。無論販夫走卒、江湖俠客,生了病受了傷的,都常去找他醫治。

沈藥師的脾氣時好時壞,薑葵與他的關係算不上好,不過確實佩服他那一手醫術。因此,祝子安一受傷,薑葵的第一反應便是去長樂坊找沈藥師。

此時,小塵幫著薑葵,扶祝子安入屋內躺下,又去隔壁廚房燒熱了爐灶,以備沈藥師回來後煮藥。隔壁的燒水聲咕嚕嚕地傳進來,薑葵托著腮坐在床邊,望著麵前沉睡的少年。

他闔眸靜躺在那裏,歪著腦袋,露出下頜的漂亮曲線,好似任她擺弄的布娃娃,又似是尋常人家裏未及冠的少年,幹淨清爽,不沾塵事,眉眼間有雪中白梅一樣的沉靜。

“江少俠,”阿蓉在門外喊,“沈藥師回來了。”

沈藥師推門進來,洛十一跟在他身後,想來是已經告訴了他有關祝子安的情況。沈藥師先是放下藥箱,從一格抽屜裏取出一把銀針,這才轉過身來探望病人。

望見祝子安蒼白的臉,他的神色微微變了些。

“江少俠,請你先出去,”沈藥師說,“洛十一留下。”

門在薑葵身後關上,沈藥師開始為祝子安施銀針。這位大夫的唇線緊緊抿成一條縫,施完針,過了片刻,才低聲開口:“我不是說過入秋後少出宮,殿下又不遵醫囑了麽?”

洛十一低著頭:“是。”

“你怎麽不勸勸他?”

“我勸不住。”

沈藥師冷哼一聲:“那就用強!”

“我怎麽敢?”洛十一搖搖頭,“他畢竟是我的殿下。”

沈藥師重重地歎了口氣:“他當真是不怕死麽?”

“一個知道自己命數的人……怎麽會怕死呢?”

屋內靜了一瞬,隻有天光墜落在石磚上,濺起一層光暈。隔壁廚房的水已經燒開了許久,咕嚕嚕的氣泡聲響了一陣,又停下了,許是有人往壺裏添了涼水。

沈藥師閉了下眼睛,沉住情緒,才問道:“這傷是何人所為?”

洛十一答道:“不知是何人,但是武功遠勝過我,甚至還在江少俠之上。”

“我曾在市坊之間,聽過一個傳聞,說是有一種邪門的功夫,叫羅刹掌,可以震碎人的五髒六腑。”沈藥師沉吟著說,“殿下受的這一掌,像是來自這種功夫。”

“殿下他現在……情況如何?”

“他接下了這一掌,沒有傷及肺腑,但是引發了寒疾,因此昏睡不醒。”沈藥師緩緩道,“現下須由內力深厚之人為他運氣。淩伯陽那個老家夥不在,你練的功夫又偏陰。十一,你去喊江少俠進來吧。”

洛十一低著頭,沒有動靜。

“又怎麽了?”沈藥師的火氣上來了。

“殿下他不讓江少俠碰。”

沈藥師怒斥道:“性命攸關!他鬧什麽脾氣不讓人家碰?”

“殿下他……不想讓她知道。”

他不想讓她看見他這副樣子。

沈藥師壓下火氣,冷冷地說:“你們的脾氣真是一個比一個強過水牛!那我不管了,教他自生自滅去吧!”

他推門欲走,卻停了下來,站在門口,低低地說:“我去看著小塵煮藥。等殿下喝過藥後,及時送他回去入藥池養著,這些天別出宮了……另外,請淩伯陽盡快去一趟。”

“多謝沈禦醫。”洛十一低聲回答。

“你倒還記得我曾是個禦醫!”沈藥師哼了下。

沈藥師前腳剛走,薑葵後腳便進了門。她探身過來,望了望祝子安,覺得他的氣色似乎好了一些,可是還在沉沉地睡著。她問洛十一:“他怎麽還不醒?”

她的聲音很小,又像是怕吵醒了他。

“江少俠,你陪他一會吧。”洛十一輕聲說。

他轉身出去,靜靜地把門掩上。

隔壁的燒水聲又響了,一連串地傳到這間屋裏。薑葵拉了一把木凳子,坐在祝子安的身邊,支起腦袋,默默地端詳著他。

她的眸光從他低垂的額發、微顫的睫羽、緊抿的唇線、一直落到他搭在床邊的手上。方才沈藥師來施針,折起了他的衣袖,於是露出了他的一截手腕。

薑葵眨了下眼睛。

祝子安的手腕上係著一根豔麗的紅繩,襯得他的皮膚愈發皓白。

——那是她係在酒葫蘆上的紅繩,上回在書坊裏,祝子安拿它當利息討了去。

——那也是她束發的紅繩。

晨鼓聲停了,她的心跳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