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上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麽?◎

秋雨一直下到深夜。

謝無恙披了一件大氅, 盤坐在案前寫字,膝間放了一個小暖爐。他醒來後,先在正殿裏與太子太師淩聃長談到深夜, 後又轉入偏殿給溫親王謝珩回信, 一直寫到此時。

雨聲滴滴答答, 落在屋簷上,伴隨著藥池裏的水聲,以及時不時的幾聲低咳。

“殿下,該就寢了。”白衣小廝在屏風外長拜。

“好。”謝無恙答道。

他提筆蘸墨, 繼續回信。政事複雜, 千頭萬緒, 他寫了一陣,停了筆,緊緊蹙起了眉,以食指抵住下頜, 陷入深思。

洛十一等了一會兒, 直到聽見一聲低咳, 才出聲道:“殿下, 夜深了。”

“好。”謝無恙又說。

他咳過幾聲,攏了攏袖口,抽了一疊新的信箋, 提筆蘸了墨, 繼續寫起來。

“殿下,”過了一炷香時間,洛十一又道, “書坊那邊剛剛來了信。”

“不要緊的就先擱著。”謝無恙隨口說。

“是江少俠托人帶的口信, 她今夜去了書坊, 沒見到你。”洛十一接道,“她說有事找你。殿下如果明日去見她的話,今夜早些就寢吧。”

案前的人頓了一下筆。

“我現在這種樣子……不適合見她。”他輕聲說。

洛十一低著頭,聽著他又咳嗽了一陣,才繼續說:“江少俠還帶了東西給你。”

“是什麽?”

“是上次殿下代寫的文章。”

“拿進來吧。”

白衣小廝從屏風後出來,走到書案前,恭敬地呈上一疊紙卷。案前的人接過了,打開看見密密麻麻的批注,怔了一下,而後仔細翻閱起來。

讀完後,他擱了筆,以手肘支在案幾上,撐著腦袋,想了許久。

“多謝夫子關心。”最後,他低聲說,“……然而學生一副殘軀,為求清明之盛世,萬死而不辭。”

雨滴聲不絕,他在案前提起腕,又落下一筆。

-

午後雨停了,薑葵抱著她的斷槍,從宮城溜出去,前往長樂坊。

到長樂坊之前,她先順路去了一趟東角樓書坊。說書先生柳清明告訴她,文章和口信都已經送到蒲柳先生那裏了,但是先生還未回複,應當是太忙了。

薑葵有點擔心。

如果他不是太忙了,而是傷得太重呢?

她清楚地記得,通化門下黑袍人那淩厲的一掌,若是普通人接了,隻怕要經脈寸斷。祝子安會武功,可是接完那一掌還是昏睡不醒。他此刻還好麽?

東角樓與長樂坊離得很近。薑葵抱著斷槍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彎身進了小巷盡頭的打鐵鋪子。

鋪子裏咣咣鐺鐺的聲音響個不停,鑄鐵爐前的火星子劈裏啪啦四濺。一位身量小巧的少女挽著袖子,正拎起錘子砸在麵前的鑄刀石上。

“當——”巨響過後,她揚起臉,拭了下額角的汗水,望見薑葵,笑起來:“小滿,你來找我玩嗎?”

“小白,我是來找你幫忙的。”薑葵取下斷槍,把纏在上麵的白麻布扯下,遞到她麵前,“我的槍斷了。”

鑄劍少女姓白名荇,是一位妙齡姑娘,也是薑葵的一位密友。她是鐵匠之女,擅長打造各式兵刃,經營著長樂坊的打鐵鋪子,在江湖上很有名氣,人人尊她一句鑄劍閣小白大師。她個子不高,身材嬌小,卻天生神力,提一把巨錘,鑄出不少神刀名劍。

“你的槍會斷?”白荇接過斷槍,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落花點銀槍霸王江小滿,竟有人能斷了你的槍?”

“遇到一個很厲害的人,以前沒在江湖上見過,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薑葵搖著頭,“沒打過他,還把蒲柳先生害了。”

“蒲柳先生怎麽了嗎?”白荇問,轉身從後麵的櫃台上取了一個竹筒子,塞進薑葵的手裏,然後說,“他今晨才派人到我這裏來,留了手信讓我轉交給你。”

“他怎麽知道——”薑葵問到一半,想了一下,也不奇怪。

她的槍斷了,必定會來打鐵鋪子找白荇。祝子安料到她會來,所以在此處給她留了信。這樣想來,他應該沒有什麽大礙,還能得閑回她的消息。

這麽想著,她打開那個竹筒子,從裏麵翻出一頁桑皮紙。

正麵是相當鄭重的字體,一筆一劃地寫道:“八月十五,東角樓,書坊。”

背麵是她最熟悉的潦草字跡,龍飛鳳舞地寫道:“別擔心,我沒事。”

“誰擔心你了?”薑葵小聲反駁,唇角卻不自覺地上揚起來,“少自以為是。”

白荇正在準備為斷槍更換槍杆,薑葵坐在一旁看著,有些無聊,突然想打聽一句:“小白,你認識祝子安嗎?”

白荇正低著頭檢查斷槍的情況,聞言抬了一下眼瞼,想了一會兒,回答道:“你是說祝公子?我倒不知道他叫祝子安,那是他的表字嗎?”

“你們都認識……這位祝公子?”薑葵眨眨眼睛。

“嗯,他時不時會來長樂坊。”白荇邊忙碌邊回答,“他不住這裏,據說是住在東角樓那一塊。有人說他是來長安考進士的,但是一直沒考上,索性就在這裏住下了。他是個書生,人很好,好善樂施,經常接濟附近的窮人。我們都叫他祝公子。”

“我怎麽沒聽過他的事情?”

“長樂坊有那麽多人和事,你哪裏會個個都聽過?”白荇隨口說,“他也不是什麽重要人物,考了那麽多年進士都沒考上,大約是學得不好吧?”

薑葵托著腦袋,答道:“大約吧。”

原來長樂坊有那麽多人都認識祝子安,卻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蒲柳先生。

她忽地惱了一下:那麽多人都見過他,怎麽偏偏她就沒見過?

“小白,這位祝公子,他有找過你嗎?”薑葵接著問。

“哦,有的。”白荇回憶了一會兒,“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他讓我幫忙查過一柄劍的來曆……這是客人的私事,我不便多說了。”

一柄劍……薑葵想起祝子安常佩的那柄劍。

她對那柄劍印象很深,因為她在陵寢裏用過。那絕不是一柄書生的佩劍,而是殺人之劍,劍身修長而肅殺,劍鞘刻滿繁複的花紋,揮舞起來形成一片灼灼的冷光。

“說起來,”白荇換了個話題,“端山公子近來可好?”

端山是薑葵的長兄薑巒的表字。

將軍府三位公子都與白荇相熟,因為薑葵介紹他們常來此處鑄造兵刃。一來二去,幾人便成了朋友。

“他挺好的,最近軍務忙,他常不在府裏。”她歪著腦袋,“小白,你為什麽總關心我長兄的事情?分明是我次兄薑長風和我三兄薑之遠的趣事更多。”

“小滿,你真是榆木腦袋。”白荇歎了口氣,“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心上人?”

薑葵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我長兄是你的心上人?”

白荇點頭:“對啊。端山公子有儒將之風,溫文爾雅,我喜歡他很久了。我跟你聊過那麽多他的事,你怎麽還沒發覺?”

“怎樣才算是心上人呢?”薑葵問。

“心上人,就是你經常想他,想見他,想知道關於他的事情。”白荇認真教她,“懂了嗎?小滿,你可有心上人?”

薑葵想回答沒有,話到口邊卻頓了一下,腦海裏有一個含笑的聲音喊她:“江小滿。”

安靜地,在心底某處響起。

她神色亂了一下。

薑葵甩了甩頭發,跳過這個問題,接著說道:“小白,我長兄既是你的心上人,那要不我多多喊他來,撮合一下你們兩個?”

白荇卻搖著頭:“你別添亂。他是高門公子,我是鐵匠之女,雲泥之別,怎麽可能在一起?”

“我遠遠看一看他就夠了。我以後會嫁人,他也會娶妻。無非是等到日子慢慢過去,我不喜歡他了,也就作罷了。”

薑葵托著腮看著她,漸漸悟道: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麽?

白荇不再說話了。她給槍尖淬了火,放在鑄劍台上,揮起巨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起來。火光四濺,點亮了兩個女孩的臉,明豔而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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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近了,薑葵不再去崇文館念書,而是從蓬萊殿回到將軍府,忙碌起大婚事宜。

薑葵的母親早逝,父親不懂閨閣之事,於是小姑薑棠為了替薑葵操辦嫁妝,特意請旨出了宮。將軍府上下熱熱鬧鬧,三個兄長都回到了府裏,每日陪著妹妹聊天逗笑。

兄弟三人當真按照以前的許諾,拉著妹妹到後院裏,各自教了她一招“禦夫之術”。

起先,長兄薑巒挽了一個劍花,化作漫天劍雨,稱此招為“霞落九天”。

而後,次兄薑風大喝一聲,劈出一刀,說這是一式“星河萬裏”。

三兄薑原翻了個白眼,慢悠悠地指出:“你們這是教妹妹去打仗還是去嫁人啊?看來,還是我得出手,教一招我的獨門絕技‘鎖陰術’。”

他抬了抬手,欲喊次兄薑風過來陪他做示範,薑風立即神色一變,後退一步。

……於是他隻好望向長兄薑巒,卻見薑巒負手而立,仰頭觀星,裝作沒有看見。

薑葵終於發話了。她揮了揮手,跳過去給三個兄長的腦門一人來了一下,懶洋洋道:“你們拉倒吧。不就是東宮太子麽?本小姐自有辦法解決他。”

她環抱雙臂,仰望漫天繁星,思緒已經飄去了八月十五日的書坊,有人約了她在那裏見麵。

那個人……此刻在幹什麽呢?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也有一人在仰望繁星。

他披了一件大氅,站在燦爛星辰下,如雪的光芒覆蓋他的眉眼。

月亮要圓了。

作者有話說:

小滿長兄:(揮出一劍)霞落九天!

小滿次兄:(劈下一刀)星河萬裏!

小滿三兄:(陰仄仄)鎖陰術!

小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