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林紅娜才沒心思管顧時安的破事兒。
她想的是另一件事。
誰也不會想到,這場轟轟烈烈的人民公社化運動,會把百廢待興的國家拖入另一個無底的深淵。
如今距離建國也不過十年光景,甭管是城裏人還是鄉下人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城裏人還好,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個吃商品糧的,國家供應糧食油票,放在鄉下,鄉下老農民隻能下地掙工分,每天起早摸黑,一年到頭累的跟生產隊拉磨的驢一樣,到頭來分的糧食賺的能夠一家人嚼口就算不錯了。
其實這樣下去,老百姓日子也不算難熬,日子不好過,等孩子們長大了不就好了?
偏偏上頭搞了個什麽公社食堂,讓家家戶戶把鐵鍋砸了煉鋼鐵,全都去吃大鍋飯。
剛開始公社食堂搞的還是風生水起,政府手裏有糧食嘛,三個菜一湯,白麵饅頭管夠,社員吃的滿嘴流油,饅頭吃不下揣懷裏回家吃,剩下的剩飯生菜直接倒在泔水桶裏,運到養豬場喂豬去!
這麽廢了沒幾個月,59年國家手裏沒餘糧了,60年北方大旱,南方洪災,61年全國又遇上百年不遇的大洪災,黃河、鬆花江洪水泛濫,沿途百萬公頃農田顆粒無收,加上蘇聯的擠兌,三年糧荒,餓殍遍地。
上輩子,林紅娜給趕出顧家,娘家埋怨她傷風敗俗,給老林家麵上抹黑,連家門都沒讓她進。
林紅娜攥著顧滿倉塞的一百塊錢,跟了個沒用的發電廠臨時工,過了三年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剛開始還有上頭發的救濟糧,後來救濟糧吃光了,喂牲口的豆餅、發硬的雜菜窩窩頭,榆樹皮,地瓜秧,野草野果,樹皮草根,隻要能吃的,不論多難以下咽,都會嚼碎呑下,實在沒吃的就用繩子勒住肚子硬扛。
那三年日子有多苦,她現在想起了還發顫。
而林瑤,因為嫁到了孫家,三年災害年居然沒餓過肚子!
就因為孫家良姐夫是縣糧站的站長。
不管在哪個年代,再餓也不會餓著糧站的人。
一想到這些,林紅娜的眼神就冷了下來。
不過,想起這輩子代替自己嫁到大雜院的堂妹。
林紅娜又笑了。
是啊,她已經把林瑤的好運搶過來了,不是嗎?
林瑤嫁給了顧時安,而她跟孫家良談對象。
男人都是偷腥的貓,林紅娜給了一點甜頭,孫家良前麵已經鬆口了,說過段時間找個機會,就給林紅武轉正。
林紅娜可不是為了什麽兄妹情深那一套虛偽的話,她就是為了錢!
林紅武可答應了,隻要能給他轉成正式工,一個月的工資要分一半給自己的。
跟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比起來,再沒有什麽比錢更實惠的了。
林紅娜想,她手裏有錢,等找個機會,喬裝打扮去黑市幾趟,一次買回幾斤粗糧米麵,能屯多少就屯多少,還有家裏的土豆、地瓜、高粱米,也分批次藏到後山的廢棄山洞裏,靠人不如靠己,這年頭,誰也顧不的誰,她自己先填飽肚子是正事。
至於家裏父母大哥,是死是活,全憑天意。
*
八月茉莉飄香,雲水縣依舊酷暑燥熱。
在這個沒有空調、電風扇的年代,睡在悶如蒸籠的大雜院裏,半夜給熱醒是常事兒。
反正林瑤晚上一睜眼,那絕對是熱醒的,熱的睡不著,隻能爬起來,往臉盆裏倒小半壺熱水,兌一瓢涼水,去擦一把臉,擦擦身上的汗,再咕咚一缸子白開水,然後搖著蒲扇等眼皮子打架,打來打去睡神就來了。
好在,公社的大食堂總算是開起來了。
食堂大師傅,也不是別人,就是大雜院的鄭大成的徒弟兼侄子鄭磊,——人稱小鄭師傅。
說起來,鄭大成這個人,雖然有那麽些睜眼看人低的脾氣,手藝可真是沒話說,對自家親侄子也是沒話說。
他自個兒在軋鋼廠當大師傅,虎視眈眈盯著他的人可多呢,軋鋼廠一千多員工,沒點手藝還真鎮不住。
小鄭師傅天生一張娃娃臉,一見人就笑,可比他叔討喜多了。
公社食堂頭一天開門,小鄭師傅就放了大招。
剛開始葛主任還擔心,覺得小鄭師傅這麽年輕一小夥子,才剛出徒一個來月,用的還是大鐵鍋,到底行不行啊,可別砸了咱第二公社食堂的招牌!
等小鄭師傅一到廚房,葛主任就在角落暗中觀察。
好嘛,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小鄭師傅動作嫻熟,大火烹油,勾芡湯汁,就連顛勺的動作也如火純青。
第二公社百來口子人呢,單靠小鄭師傅一個人可不行,街道上的婦女輪流來大食堂幫忙,有燒火的,有切菜,揉麵蒸饅頭的,分工明確。
公社食堂敞開肚子吃,那是葛主任開會自個兒說了的。
蒸饅頭一蒸就是兩三籠,廚房裏煙氣繚繞,霧氣彌漫。
小鄭師傅,幹淨利落整了三菜一湯。
土豆燉肉、蔥香豆腐、涼拌木耳,冬瓜豬肝湯,聞起來香吃起來更香。
葛主任笑的腮幫子都酸了。
小鄭師傅牛!
當天來食堂吃飯的社員烏泱泱跟放羊似的,大家夥兒都揣著飯盒往食堂跑,那家夥真是跑出了,千軍萬馬搶獨木橋的架勢。
廢話,今天吃這麽好的飯,有菜有肉,還有大白饅頭,去晚了連個屁都撈不著。
顧時東一馬當先,抱著自己的飯盒子,嗷嗷衝在最前麵。
這年頭吃公社食堂是要排隊的。
有老兒子在前頭衝鋒陷陣,張翠蘭半點兒也不急,甚至還有功夫去自家小菜園拔拔草。
這陣子軋鋼產任務重,顧滿倉一日三頓大都是在廠裏食堂吃飯。
八月豔陽天,雖然下午了,可外頭的日頭依舊十分毒辣,林瑤皮膚白,在外頭曬一圈兒,明豔的小臉就曬的愈發鮮妍。
顧春梅從家裏拿了兩頂大草帽,姐妹倆一人一頂戴著遮陽。
張翠蘭也有一頂。
東子這臭小子見了不樂意了,打好飯,嗷一聲就衝了過來,對著他姐控訴道,“二姐,咋就我一個人沒有草帽,你偏心眼!”
顧春梅:“臭小子要啥草帽,一點兒去。”
顧時東委屈,憑啥,臭小子就不能用草帽?
孩子哼哼唧唧,想說晚上不洗腳去臭他姐。
張翠蘭同誌伸手就是一巴掌:“狗兒子,想啥呢,晚上敢不洗腳,看老娘咋收拾你!”
顧時東兩隻眼睛瞪的溜圓,“媽,你咋知道我想啥?”
張翠蘭哼了聲,“兔崽子從老娘肚子裏爬出來的,臭小子一撅腚老娘就知道你放什麽屁!”
顧時東:“………”
公社食堂擺了二十幾張紅漆桌子,一張桌子坐四個人,桌上香噴噴的飯菜跟冬瓜湯,帶著麥香的白饅頭,勾的大家夥兒一個勁吞口水。
葛主任在開飯前還要來個小會,著重強調,公社食堂是讓咱們社員敞開肚子吃,可堅決不能浪費糧食,吃多少就拿多少,要是哪個敢浪費食物,逮住可是嚴懲不怠。
大家夥兒上了一天班,這會兒早就饑腸轆轆了,聞著桌上勾人的肉香味,心不在焉聽著葛主任在那嘮嘮叨叨,等葛主任說完,隨便“嗯嗯”兩聲,接著就跟紅了眼的餓狼一樣,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開始狼吞虎咽。
一眨眼的功夫,桌上一盆土豆燉肉就下去一大半,葧薺裏的饅頭也下去不少,有幾個老太太也不怕熱,抓了饅頭瞧瞧揣在兜裏。
葛主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是浪費糧食,偷偷藏點饅頭也沒啥,萬一晚上餓了,還能當夜宵呢。
誰讓現在吃大食堂,街坊家自己不燒飯。
顧時東呼哧呼哧吃了兩個大饅頭,臭小子瞥見前院王勝才老娘往自己的罩衫裏塞了五六個白饅頭,那肚子鼓鼓囊囊,剛出鍋的熱饅頭,王家老太太不覺得燙?
顧時□□發奇想,也學著王老太往衣服裏塞饅頭。
林瑤詫異看過來,“東子你幹嘛呢?”
“嫂子,我塞饅頭,拿回去晚上吃。”
張翠蘭沉下臉,訓道,“瞅瞅你那點出息,放回去,別學那些沒臉沒皮的玩意兒!”
“哦。”
顧時東老實了。
林瑤握著筷子,想想剛才葛主任會上強調的不能浪費糧食,總覺得哪裏有些不一樣了。
*
傍晚時分暑氣退去,寂靜了一天的大雜院又喧鬧起來。
外頭起了風,忙活了一天的滿倉叔也帶著一身油汙回家,他整天在車間裏搗鼓機床,一雙大手上也滿是機油。
顧時東狗腿地跑過去,又是給打水洗手,又搬了顧滿倉平時長坐的竹椅放在院子裏,讓他爸快歇歇。
顧滿倉有些不知所措,小兒子也不是那勤快人啊。
等他洗完手,才曉得,小兒子穿的涼鞋底子磨沒了,想要雙新涼鞋。
顧滿倉笑了笑答應了。
顧時東樂的一蹦三跳。
張翠蘭白了老兒子一眼,大夏天晚上蚊子嗡嗡叫,林瑤要洗澡,顧春梅點了把艾草,幫她把洗澡棚裏裏外外熏了一遍。
就這樣,林瑤也覺得還有蚊子。
見她皺巴著張漂亮小臉,顧春梅忍不住吐槽。
“你這破毛病真多,你就等著吧,我不管了,等我哥回來給你熏蚊子!”
林瑤嘻嘻一笑,覺得顧春梅就是開玩笑。
誰知道一語成讖,幾天後,顧時安真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