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當天晚上林瑤七想八想,想到眼皮子打架,才枕著小枕頭昏昏睡去。

到半夜一聲雷響,外麵嘩啦啦下起了雨,敲打的院子裏的竹葉沙沙作響。

幸好,林瑤睡前習慣把廂房的大窗掩上,隻留下一小扇木窗通風,清涼的穿堂風一吹,滿室涼爽。

林瑤裹著小棉被一夜好眠。

南廂房的顧春梅也睡的挺好,就是東子這小子有些慘,他住的那個小偏房,雖然麵積窄了些,可朝向好,采光佳,裏頭木頭床、書桌椅子、衣櫃什麽的全都不缺。

大夏天的,張翠蘭也早早給老兒子屋裏掛了粗布蚊帳,還在木頭**放了把大蒲扇,讓東子睡覺前自個兒在蚊帳裏扇一扇,把蚊子趕出來,這不就能睡個好覺了?

誰知道,東子個懶骨頭,晚上睡覺不愛洗腳就算了,小崽子連蚊子也不趕,見天一抹黑,歪到**就呼呼大睡。

平時還好,張翠蘭曉的老兒子這臭德行,有空閑的時候,去幫著扇扇蚊帳,免得兔崽子讓蚊子咬的一臉包沒法見人。

這幾天不是忙嘛,她白天在養豬場挑水衝豬舍,下午回家,街道上要辦大食堂,大雜院婦女有一個算一個,都去幫忙拾掇,不去就是思想不積極,不支持人民公社化。

好嘛,有這一頂大帽子在那扣著,誰敢不去?

林瑤明天也得去幫忙。

張翠蘭一忙,老兒子屋裏的事兒就管不過來了。

雲水縣雨季潮濕,大雜院裏綠植花草繁茂,在外頭走一遭兒,稍不注意就能給花翅黑蚊子咬傷上個大包。

偏昨晚半夜下雨,顧時東屋裏窗戶沒關,蚊帳也給風雨吹來了,行吧,那無處不在的蚊子在屋裏嗡嗡了一整晚。

東子這孩子獨得滿屋蚊子寵愛,撓啊撓啊,撓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沒亮,臭小子就哭唧唧來敲爹媽的門。

養豬場七點半上班,張翠蘭六點半起來,洗刷燒飯出門一條龍,這麽多年早養成生物鍾了。

這會兒外頭霧蒙蒙還透著黑,雨點淅瀝淅瀝打在瓦麵上,張翠蘭打著鼾睡的正香。

門外老兒子鬼狐狼嚎在那“砰砰”敲門,被吵醒的張翠蘭起床氣蹭蹭直冒,披上衣裳,布鞋往腳上一套,殺氣騰騰下了床。

小兔崽子,三天不打上房基瓦,大早上鬧騰啥,找抽呢!

張翠蘭竄到門口,扯開門閂,咣當打開門,剛要破口大罵,“狗兒子,鬧........”

這到口的話剛到嘴邊,她往外看了一眼,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天爺哎,這是哪來的豬頭三?

*

林瑤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等她從**爬起來,外頭的雨已經停了,大陽光明晃晃的,窗外梧桐樹上的蟬鳴聲分外歡快。

雨後的大雜院很涼快,帶著獨有的青草香。

林瑤剛睡醒,還是迷迷瞪瞪的,她慢吞吞穿好衣服,去院子裏洗臉刷牙,細細摸了雪花膏,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兒。

大雜院裏靜悄悄地,翠蘭嬸跟滿倉叔都不在家,應該是一早上班去了。

東子也不在自己屋。

林瑤覺得有些奇怪,平日東子這懶蟲,哪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才下床,今天這麽勤快?

她正納悶兒呢,南廂房木門開了,顧春梅端著水盆,哈欠連天跨過了門檻。

“姐,你今天不上班呀?”

顧春梅趿拉著鞋去水缸邊舀水。

林瑤過去給她幫忙,拿著葫蘆瓢舀了兩瓢井水。

“今天休假了,不上班。”

顧春梅擼袖子,邊撩起水洗臉,邊道。

這年頭沒有雙休日,縣城的工人一周也就休一天,像顧春梅在供銷社上班的售貨員,平時上班都是輪流去的。

林瑤“哦”了聲,轉頭又道,“怪不得呢,叔嬸都不在家,東子一大早也跑不見了。”

臭小子準時跑街上瘋去了。

顧春梅咕嚕嚕刷著牙,聽見這話,嘻嘻笑起來,“瑤啊,原來你不知道啊?”

林瑤眨巴眨巴眼兒,不知道什麽?

顧春梅一看她這模樣就樂了,三兩下刷完牙,扯了幹淨毛巾擦了下嘴,手舞足蹈開始給林瑤描述,她早上起來喝水,瞅見弟弟給蚊子咬的滿臉包的豬頭樣。

“這家夥兒給蚊子咬的,嘴巴都腫成香腸了,懶崽子睡覺不關窗,大雜院的蚊子可厲害,咬一口又疼又癢,給這小子鬧的嗷嗷哭,啥?幹啥去了?還能幹哈,一大早鬧的全家睡不好覺,去衛生院了唄,估計這會兒哭著在醫院打吊瓶呢。”

林瑤:“.........”

真是個倒黴孩子。

顧春梅平時跟弟弟有事沒事就菜雞互啄,給顧時東氣的哇哇叫。

可到底是自個兒親弟弟,她嘴上幸災樂禍,心裏還是擔心的。

吃了早飯,姐倆打算去衛生院一趟看看東子。

中途,張翠蘭匆匆回家來一趟,林瑤一問,東子果然在衛生院打吊瓶,這倒黴孩子給毒蚊子咬的厲害,不光嘴腫了,手啊腳啊也腫了,衛生院的大夫給他掛了抗過敏的吊瓶,又開了藥膏跟清涼油,摸在身上包消的快。

衛生院隻有藥膏,沒有清涼油,張翠蘭是回家來拿錢兒去供銷社買萬老虎的。

這年頭外頭沒有花露水這一說,雲水縣供銷社也隻老虎牌的清涼油,老虎牌清涼油是民國傳下來的老牌子,品牌創始人姓萬,老百姓就叫它“萬老虎油”。

萬老虎油配方有薄荷、丁香、樟腦油,能祛風鎮痛、消炎止癢,大雜院的孩子身上起疹子,或者給蚊子咬了,用這個摸一下,效果超級好。

張翠蘭拿了錢,挎著包就要往街上衝。

林瑤拍了下腦袋,萬老虎牌清涼油啊,她空間超市裏有一櫃子呢,她借口道,屋裏正好有罐沒用的清涼油,回了趟屋。

再回來的時候,手上就多了小小一罐清涼油。

張翠蘭高興的直拍手,這下好了,不用費功夫去街上買了。

萬老虎油隻有縣上老姐那家供銷社才有的賣,從大雜院到老街,一來一去要半個多小時。

費功夫不怕,主要是老兒子受罪!

張翠蘭誇了林瑤幾句,跳上自行車又出門了。

臨出門前,張翠蘭同誌還心疼道,“我瑤瑤這陣子苦夏,看看小臉都瘦了,等晚上回來,給瑤瑤用豬油攤張雞蛋餅,補補身子。”

邊上的顧春梅也點頭,“可不是,瑤瑤是真瘦了,媽,一張雞蛋餅可不夠,要多幾張才行。”

嘿,到時候她跟瑤瑤,爹娘一人一張,美滋滋。

張翠蘭白她一眼,沒搭理閨女。

姐妹倆吃完早飯,拾掇好家裏,屋子落鎖,掛著軍綠色小垮包,坐公交車去了衛生院。

五十年代,國家汽油供應緊張,各大城市的公交車都改造成了煤氣車,公交車頂上都放了個黑色的煤氣袋。

雲水縣隻有一班公交車,車內空間狹窄逼仄,到上下班高峰,車上滿滿當當都是人。

這會兒乘客少,林瑤買了公交車票,一張公交車票二分錢,尋了兩個靠窗的車座,她跟顧春梅一前一後坐下,打開窗戶,吹著風,在大太陽下曬著,也不算太難熬。

公交車在路上搖搖晃晃走了半小時,才到縣衛生院所在的街上。

縣衛生院就在公路邊上,一幢四層的紅磚小樓,聽說是解放前蓋的,白色的門樓,刷著大紅色標語的牆壁,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身穿灰藍色衣服的人群,都是這個時代特有的印記。

輸液室在二樓,林瑤她們去的時候,輸液室人滿為患,顧時東正吊著吊瓶,在走廊裏坐著呢。

臭小子打了針,抹了藥,精神多了,一見林瑤就喊,“嫂子,你來看我啦。”

林瑤過去一看,呆了呆,倒黴孩子嘴巴咋腫成這模樣了?

顧春梅不樂意道,“臭小子,沒看見你姐我啊?”

顧時東哼了聲,“誰讓你笑話我來著。”

得,趕緊是記仇了。

眼瞅著姐弟倆又要拌嘴,林瑤趕緊拿出路上買的白糖糍粑給顧時東解饞。

白糖糍粑算是雲水縣的特產之一,路上的國營飯店、供銷社都有的賣,打好的糍粑裹上白糖、紅豆跟綠豆餡兒,熱騰騰吃一口,軟綿綿透著沙沙的甜。

顧時東很喜歡吃,他兩隻眼睛笑成一條縫兒,一激動就想伸爪子吃。

顧春梅拍了他一下,“爪子髒不髒,洗了手再吃!”

本來就病了,還不洗手吃東西,找揍呢。

顧時東委屈的哇哇叫,“我打吊瓶呢,怎麽洗手。”

他肚子都餓了,女人真是麻煩!

林瑤給臭小子拿了張包點心的牛皮紙,讓他抓著吃。

這會兒到吃飯的點兒了,衛生院裏人來人往,一般人臉皮薄,不好意思在走廊上吃飯。

顧時東不是一般人,臭小子臉皮賊厚,抓著糍粑一口一口吃的吧唧吧唧,就跟啃送西瓜的鬆鼠一樣,自在的很。

他吃的香,就連路過的大夫也停下來看兩眼。

兔崽子還自來熟跟人大夫打招呼。

顧春梅捂著臉,實在不想承認這是她親弟弟。

臭小子吃完糍粑,肚子還沒飽,人家也不說就這麽可憐巴巴抱著肚子看過來。

林瑤心一軟,轉頭跟顧春梅打商量,“姐,咱們再給東子打碗麵去吧。”

顧時東繼續眼巴巴望過來。

顧春梅深吸一口氣,氣哼哼去食堂給弟弟打麵去了。

衛生院食堂夥食好,大師傅手藝也地道,就是一碗麵也分葷素,素麵隻有豆芽菜,七分錢一碗加□□票。

葷麵可豐盛多了,有肉絲兒、豆芽、小青菜還有荷包蛋,油汪汪的看著就好吃,價格也貴,一碗就要一毛二,還要三兩肉票、□□票。

老顧家一家人,一個月才供應半斤肉票。

顧春梅手裏的肉票攥了攥,最後還是打了份葷麵回去。

那麽一大海碗葷麵往跟前一放。

就是林瑤也跟著呆了呆,顧時東一口一口吃到一半,都要吃哭了,真想放下筷子不吃了,可是他不敢。

——二姐在邊上瞪著他呢。

他要是敢不吃,二姐一準兒收拾他。

最後還是顧滿倉給小兒子解了圍,把剩下的麵吃了。

不管到什麽時候,糧食對顧滿倉這老一輩人來說,那都是珍貴無比,一粒糧食也舍不得浪費,剩下的湯麵,連湯帶水滿倉叔全給喝了。

吃了麵,滿倉叔回了軋鋼廠。

顧春梅婚期臨近,好不容易休個假,下午跟大頭哥一起去準備結婚用品,順便來場甜蜜約會。

晌午,張翠蘭來看老兒子,順帶接林瑤,娘倆兒一塊回大雜院。

下午街道上還要人幫忙呢。

林瑤給臭小子留了半斤桃酥,留了兩本小人書,又把從家裏帶來的綠水壺灌滿白開水,有吃有喝,手上有書,顧時東半點也不寂寞。

張翠蘭回頭,狗兒子還吊著吊針瓶子,咧著嘴在那笑。

大雜院這邊兒,公社葛主任帶著社員們忙了好幾天,公社食堂就要開張了。

食堂就在設在街道辦事處的院子裏,這是所老式天井宅院,原本是資本家住的宅子,雕梁畫棟,一水兒金絲楠木家具,可比大雜院氣派多了。

公社食堂的廚房也是以前的老廚房,地方寬敞,灶台都是用磚頭新砌的,一口上頭放著大蒸籠,用來蒸饅頭,一口上頭架著剛打的鐵鍋,用來炒菜,還有口小灶台,上麵放著大砂鍋,平時燉肉熬湯都用它,靠牆擺著一張長桌,上頭柴米油鹽,刀具勺子、切菜的砧板一應俱全,柴火也準備的足足的,壘的高高一垛。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葛主任又開始動員社員們,每家每戶往食堂送米麵。

這也是上頭的規定,家家戶戶不燒飯,吃大食堂。

老百姓家裏的米麵送到食堂來,一家一戶送十斤米,或者五斤麵,家裏沒有白米白麵的,用高粱米、玉米麵、地瓜麵抵也行。

大雜院所在的第二生產隊,百十口子人呢,一日三頓在食堂吃,單靠社員拿的這些米麵可吃不飽,剩下的國家給補上。

這樣算起來,國家政策也是可以了。

這年頭家裏人口多,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葛主任說大食堂那都是敞開肚子吃,不僅吃得飽還吃得好,讓社員們放心。

有精明的婆娘就在心裏算了一筆賬,每家每戶每個月往食堂送十斤米,剩下的吃喝就不用愁了,別的不說,現在一個三口之家,一個月單是米麵就要吃掉二十來斤白米,這還是饞著粗糧吃的,往多了說可不好說,有的胃口大的,還有家裏七八,十來口子一大家子的。吃不飽隻能往肚子裏灌水。

大家夥兒算了帳,臉上掛著笑,三五成群都拎著米袋子往食堂送。

公社會計一手賬本,一手算盤,忙的滿頭大汗。

不過也有那不情不願送糧食的,比如前院的王勝才家,王勝才媳婦兒,跟王家老太太,婆媳倆就嘟嘟囔囔,說什麽家裏窮,日子光景不好,沒有白米白麵,也沒有玉米麵,高粱米,問公社會計,“用麥麩抵糧食中不?”

公社會計都給氣笑了。

你婆媳倆在這開玩笑呢,麥麩那是喂豬喂雞的,你拿來給人吃,就問問你家用麥麩蒸鍋窩頭,能下嘴不?

你們婆媳倆要是能吃下嘴,咱公社食堂就能用麥麩折糧食。

周圍的社員聽了哄堂大笑。

王家老太太隻能罵罵咧咧回家拿糧食去了。

王勝才媳婦眼珠子一轉,回頭來敲老顧家的門了。

張翠蘭去公社食堂送糧食了,這會兒就林瑤一個人在家睡午覺。

她一睡起覺來,外頭打雷也吵不醒。

王勝才媳婦挨個敲顧家的廂房門,敲的手都酸了,硬是沒人出來搭理她。

王勝才媳婦甩著發酸的胳膊,敗興而歸。

她奶奶的,本來想來老顧家“借”上幾斤糧食的,這一家子鬼心眼子多的,就是不給她開門,害她白跑了一趟!

城裏辦食堂辦的紅紅火火,鄉下公社更是辦的熱熱鬧鬧。

林家莊……不對,現在應該叫東方紅生產隊了。

東方紅生產隊大食堂也開展的如火如荼,生產隊長帶著人在木頭搭的頂棚下砌了灶台,一口煮湯,一口煮飯。

跟雲水縣一樣,生產隊隊長舉著鐵喇叭,在村裏吆喝,讓社員們往食堂送糧食。

林大國兩口子一看有便宜占,拎著家裏口糧袋子跑的比誰都快。

反正林家三天有兩天,都是吃雜麵窩窩頭,喝碴子粥。

村裏食堂吃白麵饅頭紅燒肉!

兩口子趕緊去大隊長跟前表現表現。

林紅娜不屑去表現,鄰家院子裏亂糟糟的,她全當看不見,徑直去灶房,衝了一一缸子紅糖水咕咚下肚。

她放下手裏的搪瓷缸子,兩隻眼睛卻緊盯著家裏空空如也的麵缸,若有所思。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上輩子顧時安就是這時候複員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