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河豚成精了

吃完飯回家,在門房間負責看門的水英阿婆叫住他們。

她拉開門房的窗,半個身子躍出來,主要對著許添誼道:“你媽媽給你打電話,你沒接到,打到我這裏。我說小薑帶著兩個小鬼頭一起出去吃中飯了。等會我轉告他。”

許添誼剛懸起心,聽完鬆口氣:“謝謝阿婆,我媽媽說什麽?”

“說他們今天晚上不回來了,要打麻將。叫你洗完澡記得把電熱水器關了。”水英阿婆答。

許添誼本打算吃完飯就去樓梯口蹲著等人回來,沒想到這下竟然要整夜不歸。

薑連清最先反應過來,問:“哎呀,那你不是回不了家了?”

許添誼無言以對,隻能擠出個尷尬的笑容。或許吃進的風太冷,他的舌頭又有些發麻了。

賀之昭說:“那就住我的房間吧。”

薑連清也讚同,建議道:“對,你過來和賀之昭擠擠湊合一晚上吧,好不好?”

許添誼猜到了薑連清或賀之昭會說這樣話,所以真的聽見了,這刻比起其他情感,內心最多的是興奮。

好,當然好。能和自己的好朋友同床共枕,抵足談心,是個小學生都難以抵擋這**。更何況他確實無處可去。

許添誼不習慣在大人麵前表現出很明顯的高興,因為大人的反應總像說他做了件錯事。他隻矜持地笑了一下:“好的,謝謝薑阿姨。”這下不用再操心熱水器了。

吃完晚飯,許添誼看賀之昭喂魚,然後坐到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他想玩那肯德基的遊戲機,沒好意思拆。而下午獨自出過門的薑連清進了自己房間,把座機放在膝蓋上,開始打電話。

臥室門開著。許添誼分神聽了一耳,完全聽不懂,都是英文。

他訝異道:“薑阿姨在和外國人打電話?”

“是的。”賀之昭正捧著本書做數獨,聞言回答,“那是她男朋友。”

“男朋友?”

“是的。”

“你媽媽有男朋友了?!”許添誼雖然確實從未見過賀之昭的父親,也隱約猜到了什麽,但如今知道薑連清有男朋友仍足夠有衝擊。

“那你怎麽辦啊!”他急道,“他們談戀愛會結婚嗎?”

賀之昭捏著鉛筆,聽聞抬起頭,認真想了想:“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那你怎麽辦啊?”許添誼問。

賀之昭問:“我怎麽了?”

許添誼大腦空白,焦慮地咬了咬嘴唇皮,思考如何措辭更加委婉:“我的意思是,那,那……萬一他們結婚生小孩了……你怎麽辦?”

見賀之昭仍舊沒有聽懂的樣子,他隻能聲若蚊蠅地憋出下句:“薑阿姨會不會隻關注小的,不喜……不管你了?”

賀之昭點點頭,表示問題已知悉。他往正在解的數獨裏又添了兩個數字,答:“應該不會吧。但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許添誼的內心驟然沉重。盡管他也很喜歡薑連清,希望薑阿姨幸福,但他充分明白再婚意味著什麽。若有取舍,他還是更希望賀之昭能不要有與他一樣的遭遇。

雖然揣測的情境還完全沒有發生,薑連清隻是拿座機打了個英文電話,許添誼還是一廂情願、自作主張猜想了許多,然後產生了同病相憐、心心相惜的感覺。他安慰道:“沒關係,你,你還有我呢。”

“好的,謝謝。”賀之昭說,“那我就放心了。”

薑連清打完電話出來,給許添誼準備了新的換洗衣服,催他們洗澡睡覺。

終於到了許添誼最期待的環節。平日裏兩個人一起玩耍睡午覺也不在少數,但這是頭一回晚上同床共枕,睡一個很長的整覺。

洗完澡擦完頭發,許添誼爬上床。賀之昭已經進了被窩,看到他來,讓出了個裏麵的位置。和平時睡午覺一樣。

許添誼從賀之昭身上滾到裏麵,再掀開被子一鑽,驚訝道:“怎麽還有電熱毯!”

被碾了,賀之昭仍舊聚精會神地看那本數獨,聞言答:“是的,開一會兒比較暖和。”

賀之昭說話總是很短促,類似踢一腳放一個屁。這麽多年來,許添誼已經逐漸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畢竟如果兩個人都很有主意還話多,友誼難以穩定長久。

他趴在賀之昭身旁,急道:“別做數獨了,我們來聊天吧。”

電熱毯發熱發暖,烘得許添誼暖乎乎的。他不必和在自己的床一樣,冷得煎來煎去。

賀之昭一直沒說話,他就使了壞心眼,拿很冰的腳去踩賀之昭的小腿,一邊快活地哈哈哈了幾聲,反派似的,然後迫不及待問:“你想我嗎?”兩人距今有近一周沒見過,在友誼生涯中稱得上罕見。

賀之昭看向許添誼。如果他更有文化,就知道他的朋友無意識露出了名為“眼巴巴”的神情。那是一種無言的期待。

但他不能描述出,隻覺得許添誼這時發亮的眼睛像樓上湯阿婆養的狗,圓滾滾又濕漉漉的。

“想的。”

許添誼露出滿意的神情,一邊倒回床,把整個人埋進被子裏,心中那個遺憾又適時浮上來——這麽多年,他不止一次想過,要是賀之昭是個女孩子就好了。

他們未來肯定可以結婚。

可是現實是他們不能結婚,因為賀之昭是個男生,會有人負責和賀之昭結婚。

結婚,意味著會有人和賀之昭一起生活,晚上睡一張床聊天,周末一同出去玩,一起吃晚飯。

他不會再是和賀之昭關係最緊密的人。

這個認識讓許添誼很不舒服。

他扭頭問身旁人:“你以後會結婚麽?”

賀之昭低頭沉吟了會,說:“應該會吧。”

得到這肯定的答案,讓許添誼更加不爽:“有什麽好結的。”

“你喜歡什麽樣的女生?聽他們說蔣菲喜歡你,真的假的?”他窮追不舍,“你喜歡她嗎?但你不許談戀愛,這是早戀。你敢早戀我現在就告訴薑阿姨。”

賀之昭回答:“這也太早了,我們都還是小學生。法定婚齡是22歲。”

許添誼激動了,嗓門大了:“初中、高中也不可以!22歲也不行!”

賀之昭耳朵疼,想到“氣鼓鼓”一詞,不明白他的好友怎麽又生氣了。他曾在百科全書上看到過一種名為“河豚”的生物,如果生氣或覺得自己遇到危險,會鼓起肚子,讓自己看上去不好惹一點。

他認為許添誼和河豚有很大的相似之處。稍不留神就衝上氣,眼睛變圓滾滾了。

他說:“好吧。”

許添誼:“我不相信,你得保證!”

“保證什麽?”

“保證你不早戀,以後不算早了也不能談戀愛、結婚。”許添誼越說越覺得離譜,找補道,“當然,如果我同意了就算了。”

“好吧,我不談戀愛,也不結婚。”賀之昭把數獨本子合了起來,放在床頭櫃上。

河豚滿意了,放了氣,變得扁扁的。

房間的大燈已經被薑連清關掉了,隻有台燈還亮著。窗外隱隱有煙花、鞭炮聲,那是更遙遠的地方,和他們的生活無關的地方。大院裏很安靜。

許添誼重新支起上半身,看向賀之昭,於是賀之昭也看向他,兩個小孩一同趴著,安靜地對視了幾秒。

這是很特殊的時刻。

可能因為這場景很合適,可能因為聽說薑連清有了男朋友,可能因為賀之昭答應不談戀愛不結婚了,不會有人比他們倆關係更親密。許添誼忽然覺得自己從未說出口過,堪稱禁忌的秘密,可以告訴這個朋友。

他說:“我和你說,今天、今天隻有我沒去拜年走親戚,你知道為什麽嗎?”

賀之昭搖頭。許添誼湊近了,壓低聲音道:“我不是許叔叔的親生兒子。我原本姓寧,叫寧宜。我媽媽和許叔叔結婚以後,我才改成這個名字。”

許添誼一直命令自己要堅強,因此隻說出了這秘密的上半截,雖然未竟的另一半才是他真正煩惱的源泉。

他不想說,這顯得他很弱小。他拉不下這個臉,決定僅以告誡的方式傳達。

許添誼露出這年紀少有的深沉:“你要小心啊。如果薑阿姨有了新寶寶,別難過,你要、要繼續表現好一點,主動一點。”

這其中包含著他太多無言的悵惘。對他來說,生活就是以一切形式的努力和許添寶搶奪資源。

電視機是資源,零食是資源,愛也是資源。

但現在媽媽隻會親許添寶,隻會帶許添寶去吃肯德基,隻會給許添寶買羽絨服,晚上還一起睡。他卻不知該往何處努力扭轉局麵。

每天晚上看到臥室上頭那窄窗漏出的光,就嫉妒地翻來覆去睡不著。

又想起昨日坐在台階上聽到的牆角,具體內容,竟然忘得快一幹二淨,隻記得最後那三個字,拖油瓶。一想就嘴唇發麻,渾身發熱,想要出汗。

也許兩人名字之間的差別就藏著最大的溝渠,他是許添誼,而另一個是許家新添的寶貝。

許添誼決定將錯誤歸咎於寧嘉瑋,因為寧嘉瑋爛到根了,所以於敏不和他過日子了,所以有了許建鋒,有了許添寶。追根溯源,一切都是寧嘉瑋的錯。

“我原本那個親生父親,很壞。”許添誼說,“但我也很邪惡,一想到他,就詛咒他早點死掉。”

“我睡覺了。”他演出個哈欠,背過身,拉了拉被子,“你的電熱毯要熱死我了。”

三秒後,賀之昭將電熱毯和台燈都關了。

黑暗裏,許添誼又強調警告道:“剛剛的話,全部都是秘密。絕對不能告訴別人。”

“好的。”

“你聽懂了沒?”

“聽懂了。”賀之昭說,“我會和你一起詛咒的。”

這回答讓人動容。許添誼因此下定了決心,忽然轉過身,摸黑湊上去,對著賀之昭的臉頰極為快速地親了一下。

在這個性別觀念還沒有那麽清楚,隻知道結婚需要一男一女的年紀,其實也把控不好表達喜愛的尺度。

又或者,其實朋友間不能用親吻表達喜愛,不是嗎?

賀之昭隻感覺到許添誼湊了上來,熱氣呼到了他的臉頰,然後有個很軟的東西啄了他一下。

經過推理,他得出是許添誼用嘴唇親了他。

“為什麽要親我?”他是真疑惑。

許添誼漲紅了臉,惡聲惡氣問:“不行?”

“可以的。”片刻,賀之昭答,“請隨意。”

得到這回複,許添誼很安心,喜悅在內心的像爆米花四處噴發。

但,小孩可以說愛嗎?不可以,因為小孩不知道愛是什麽。

小孩真的不知道愛嗎?不知道,因為解釋權不在小孩身上。

許添誼輾轉反側,猶豫多次,終於下定決心。

他咬了咬牙,凶神惡煞地輕聲說:“喜歡你才親、親你的。”

這種喜歡很純粹,很神聖。意味著他將賀之昭當成最好的朋友;意味著他對賀之昭可以無話不說、無所不言;意味著小氣的他願意大方傾囊;意味著當賀之昭得到第一名時,他心中的喜悅和敬佩,會真實生動,而遠遠超過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