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人的真心話

因為晚上人才會到齊,中午按照慣常吃頓簡餐。許添誼悶頭喝餛飩湯,耳朵卻始終豎著——餐桌上,從時事政治談到家長裏短,總少不了拿孩子攀比成績。而後終於聽見於敏說他考了第一名的事情,像美夢成真,心跳快起來。

於曉桃很給麵子地訓斥於子琛,說:“你看看人家小誼,學習那麽好,都不需要媽媽操心!”頓時,被褒獎者的嘴角勾起來,得意、自豪,許多褒義的情緒混合在一起。

“唉,他這一次第一名,也就是僥幸得到的,再考就考不到了。”於敏笑著言之鑿鑿道,“你們子琛高高帥帥,體育還那麽好,那才是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許添誼怎麽好比?”

誇這個行不通,於曉桃轉而誇起許添寶,說他那麽小卻落落大方,唱歌也好聽,以後一定大有作為。

這話得到許多人附和。被說進心裏,於敏眉開眼笑。

許添誼的嘴角又被抹平了,嘴裏的餛飩皮開始發酸。

吃過飯,吹著廳裏的暖氣,男眷都打起瞌睡。許添寶還在強製睡午覺的年紀,被要求去樓上臥房養精蓄銳。

出來玩,許添寶當然不想遵命,拒絕道:“我很精神的,我不睡。”

不過在這件事上,老一輩都站在了同一戰線:“去睡一覺,不然你到晚上肯定會累的。”

“許添誼,你陪著弟弟一起睡。”於敏吩咐。於是於曉桃出麵,牽著不情不願的許添寶上了樓,把臥室的空調打開,然後留兄弟二人獨處。

沒了大人,許添寶立刻原形畢露:“我才不要睡!”

許添誼不好講是許添寶先討厭他或是反之,也可能就是天生不合兩看相厭。

他冷著臉:“睡覺!不然我告訴媽媽。”

在許添寶的抗議聲中,他把寶的外套和褲子利落扒了,再工整疊好放到旁邊。總之雖然關係不融洽,但許添誼認為該他做的事情還是要做好,這是兩碼事。

許添寶看他動作,以為他真的要遵母命同床共枕,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我也不要和你一起睡!”

許添誼嘴上絕對不認輸,他回瞪了眼:“誰要和你午覺!”他隻和好朋友一起睡。

床旁邊安了個沙發,許添誼靠過去,過了會又躺下,麵朝沙發背蜷縮起來。

這一覺睡醒,渾身發熱,臉也被熱空調蒸出紅粉底色。許添誼看鍾,睡了三刻鍾,又側頭看**的許添寶,原本說不要睡的人現在睡得正酣。

許添誼睡得嘴巴幹,想趁**人還睡著去樓下找點水喝。打開房門,空氣轉瞬變涼了些,樓下嘈雜的打麻將聲音也跟著傳了上來。

他困意未消,迷迷糊糊,剛準備踏上第一級階梯,聽見於敏的聲音:“唉,我真的是……”

周圍一片勸和之音:“阿敏,你不要難過。我們都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許添誼心跳快起來,意識到自己或許是無意闖入了大人的世界。如果再聽下去,便是偷聽。但既然發言者是他的媽媽,且周圍人都在安慰她——他為自己找到了心安理得聽下去的正當理由。

“我是一直想做到一視同仁的。”說話聲混著麻將牌碰撞的聲音,“但是他現在越長越像那人了,眉毛、鼻子都像,說話的語氣也像。我每次看到他那油腔滑調的樣子,我就生氣。”

“那人”指的是寧嘉瑋,即許添誼的親生父親。大家都知寧嘉瑋是個人渣,談論這個話題像踩雷,趕緊紛紛否認。

一個說:“哎呀,小學時候的男小孩麽是這樣的,有點討嫌,到了長大了就又會好點。”

“嗯,誰家小孩這階段不討厭,尤其男孩,都這樣的。”

“是的、是的。這歲數都主意大又倔得很,小敏,我跟你說,後麵啊還有青春期叛逆期,你路還長呢!”

七嘴八舌的勸說都避開了寧嘉瑋,因為寧嘉瑋的壞是公認。也沒人反駁外貌,因為寧嘉瑋空有副俊朗的皮囊,許添誼和他還真長得如出一轍啊。你看到那張臉就能想起一個壞人,那壞人把麻將桌上所有人的錢都借了一圈沒還,你就不能強求一種和顏悅色的態度。大家都是普通人嘛。

“兩個孩子,肯定是不一樣的。”還有個聲音接道,“小誼肯定也是小時候受到過點影響,這個隻能慢慢去糾正他。”

“大姨,你不知道。”於敏反駁她,“老氣橫秋,斤斤計較,得失心也重。考得稍微好點,那張臉得意的哦……和那人骨子裏一樣的,喜歡得意忘形。”

“都和你說了,這個小孩帶著就是拖油瓶,你會受苦……好了好了,別說這個了。”最後這個聲音,是外婆。即便是最親近的娘家人,掰開說醜事依舊羞恥。

拖、油、瓶。

許添誼坐在最高的那級階梯上,樓下的光、暖氣、交談聲一齊湧上來。他因此注意到很多細節。他發現這樓梯旁的窗台放了個煙灰缸,裏麵有兩個煙頭和一堆煙灰;發現打蠟的地板缺了個口子;發現樓梯的欄杆是雕了花紋的。

從記事開始,他就很少哭。兩歲打針的時候沒有哭,四歲被喝完酒的寧嘉瑋抽了一頓,鼻血橫流沒有哭,七歲被院子門口的水泥板絆了一跤,疼得發抖也沒有哭。

他的淚腺像長錯了位置,如同此時明明是寒冬臘月,他的額頭卻開始冒出許多汗來。

許添誼很久以前就深沉地意識到,似乎得到什麽就會失去什麽,同樣,得到什麽,一定需要什麽條件。

他一直揣測於敏能愛自己的條件。比如,需要無限謙讓,給許添寶做好哥哥的表率,不爭不搶那些好東西;需要每次考試都當上第一名,證明自己比賀之昭出色;需要在許建鋒麵前什麽都不要,沒有房間就睡客廳,當一個孝順的二手兒子。

這些條件足夠苛刻,且沒有完成的時間節點,但讓許添誼感到踏實,他品味到生活的希望,願意相信大概很難,但隻要努力,就終可以打敗許添寶,換到自己應得的獎勵——得到於敏的關注、表揚,又或更貪婪,得到明顯的偏愛。

拖油瓶三個字擲在地上,碎開了割破他氣球一樣的希望。他解答不出於敏的條件是什麽,感到茫然、無措和著急。他怎麽也像許添寶那樣笨呢?

等外婆說完,輪到其他人說話,話題切換成了其他的,毫無關係的。許添誼把自己不知不覺流的汗都擦掉,又躡手躡腳回到午睡的房間。

許添寶仍舊睡著,那是張會被所有親屬稱為天使臉龐的睡臉。

許添誼盯著看了會,轉身坐回他剛剛睡的沙發。又過了半小時,許添寶也醒了,睜眼就喊媽媽,臉上還浮著困意。

但沒有媽媽,隻有許添誼聽見動靜走過來,把床尾的衣服丟給他。

寶穿進左邊袖子,找不到右邊的,費了半天勁,開始不耐煩地哼哼唧唧。

許添誼關了空調,替他把袖子管拎起來,寶終於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在前麵,一邊下樓一邊喊:“媽媽——”

“寶寶醒了啊。”原本的茶話會散了,隻有於敏的二姨在廳裏喝茶。

她把許添寶招到身邊,嚴肅道:“你媽媽不要你嘞,讓你今晚和我回家。”

“啊?”許添寶愣了愣,“不會吧。”

所有人看好戲樣觀察他一舉一動,中間唯獨少了於敏。

許添寶原本是不怎麽信的,但他去客廳轉了圈,真的沒找到自己媽媽。他又跑到廚房,還去衛生間敲了敲門,於敏都不在。

“你媽媽把你送給二姨啦。”有人幫腔,“我們都能作證!”

“媽媽怎麽說的?就說不要我了?”許添寶回到二姨身邊,焦急地四處張望,“外婆呢?”

外婆也不在,和於敏一同去隔壁超市買雪糕。因為於子琛吵著要吃,家裏沒有,於敏就主張去買了。

“就說不要你了呀!我說,那我要的。寶寶,你今天晚上就和我回家好嘞,我給你鋪一張小床,睡在我旁邊,好不好?”

二姨說的真切,令許添寶信以為真,稚嫩的臉上出現惶恐。他眼睛瞪得圓,眼珠轉來轉去像兩顆話梅糖,看得周圍人忍不住發笑。

許添誼望著他慌裏慌張的模樣,也像倉鼠般可愛,心中煩躁,說:“你笨不笨?媽媽肯定就是出去了,怎麽可能不要你?”

下一句他沒有說出口,隻在心裏想了想。

隻會不要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