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都在賀之昭的預料中

賀之昭又寫了麵數學題,翻頁的聲音讓許添誼回過神,心中跟著產生些想法。

或許賀之昭會知道如何讓媽媽滿意的方法嗎?

薑連清總是笑眯眯的,連對著他都很溫柔耐心,想必賀之昭是個有些手段的人。

這時許添誼尚未想明白那因果次序——因為薑連清是個溫柔的人,所以對賀之昭很溫柔,對兒子的朋友也很溫柔。並不是賀之昭考得很好心裏滿意,才總是笑臉待人,和藹可親。成績怎麽會是愛的衡量標準呢。

許添誼糾結了番,最後看著牆角,裝作不在意地說出自己的心事:“唉,讓媽媽滿意,有時候還挺難的。你覺得呢?”

賀之昭點頭表示聽見了,又搖搖頭表示“不覺得”,接著繼續寫起了數學題。

背後許久沒有傳來回複聲。

許添誼忐忑期待地憋了半天,回頭一看,卻發現對方正拿著橡皮認真地擦口算簿。

擦完,將橡皮屑輕輕拂去,捏著鉛筆填上正確答案。

許添誼瞠目結舌,心情難以言喻。

他生氣道:“我在和你說話!”

“我聽見了。”賀之昭答。

“你沒聽見!”

“你歎了口氣,說讓媽媽滿意難。”還真聽見了。

那你為什麽沒反應?

許添誼坐不住了,站起來扭頭就走:“我回去吃午飯了。”

賀之昭起身跟著他到家門口,順便問:“下午還來嗎?”

許添誼沒回答。他抿著嘴,如同漲滿氣的河豚衝回了自己家。

講出這樣的少年煩惱,如同揭露傷疤,朋友卻置若罔聞,他覺得很羞恥,這種羞恥讓他很生氣。

同時,也有一絲隱秘的傷心。

於敏看他如旋風一樣進門,數落道:“吃飯倒是知道回來了!”

家裏隻有他們兩個,吃得就很簡單。於敏拿出冰箱裏昨日凍硬的剩飯,分出兩碗,倒上滾燙的開水攪拌開,再從玻璃盒中夾出一些醬瓜,蘿卜幹。

許添誼拿筷子上桌吃飯。於敏吃著,忽然問他:“我剛剛看牛奶箱,怎麽少了兩盒牛奶?你一頓早飯要吃兩盒?”

還有一盒,給了對樓那個。許添誼沒想到於敏竟然連這個都能發現,隻能硬著頭皮胡謅道:“今、今天早上嘴巴幹,就喝了兩盒。”他現在覺得應該讓麵包噎死賀之昭。

“你省著點吃可以伐?”於敏皺眉不悅道,“牛奶多貴啊,你小阿姨就送來這麽一箱特侖蘇,我都舍不得喝留給你們。你倒好,一次喝兩盒。”

許添誼連忙咽了醬瓜,承諾道:“知道了,我下次隻喝一盒。”

“薑連清上班去了,是不是?”於敏隨口問,“那賀之昭吃飯怎麽解決的,隨便吃?”

這倒是點醒了許添誼。不像他總有媽媽在家等著,自從外婆去世後,賀之昭假期就隻能一個人在家。

想至此,他頓時選擇了原諒,等吃完飯就迫不及待穿上外套去找朋友了。

去的時候,許添誼也為自己找好了理由,飯前走時沒帶走作業,就總是得回來一趟的,十分正當,並不突兀。

在賀之昭還沒有察覺前,許添誼的內心已完成了一次從斷交到重歸於好的必要程序。

“賀之昭,開門!”

賀之昭已經將雜事都做好了,處在一種等待的狀態中。他聽見這熟悉的大嗓門十分高興,起身去開門,聽見門外人繼續問:“你中午吃的什麽?”

“我自己做的。”他打開門,讓人進屋,邊走邊說,“你的作業我收起來了。”

許添誼跑去桌前看。果然,原本攤開的作業簿都理好了疊著,鐵皮筆盒裏的三支鉛筆也全部細心地用刀削過了,整齊地排列在一起。

一切無懈可擊,許添誼難找出茬,也忘記生氣了。他決定開始走假期的既定流程。

“哦,謝、謝謝……”許添誼幹巴巴道,“我想睡午覺。”

之前的每個假期也都是他過來寫作業,然後中午回去吃飯,吃完再大搖大擺回來,鳩占鵲巢地用賀之昭的床睡午覺。

賀之昭露出一個沒被發現的、很小的微笑,因為這說明他的預測是對的。他很滿意。

走進臥室,就見被子已經攤開擺好。許添誼又提要求:“我要睡裏麵。”

賀之昭並無異議,溫順地掀開被子,示意他先躺進去,然後自己也躺了下來。

安定兩秒,許添誼說:“你擠到我了!”天地良心,根本沒有。但賀之昭也自覺再往外挪了挪。

賀之昭總是入睡比較晚,他需要尋找一個自己滿意的入睡姿態。旁邊的許添誼入睡很快,也安靜。因為閉著眼,賀之昭看到他密而長的睫毛,熱而泛紅的嘴唇,一些如果許添誼醒著,便沒有人會注意的細節。

他多看了兩眼,再次於心底感歎基因表達偉大的宏偉命題,隨後合上眼睛。兩個人擠在一張小床睡,便睡著睡著擠到一起,頭挨到一處。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印在綠色花紋的被單上。

許添誼用一周的時間寫完了所有作業,周記從“假期是彎道超車的好時機”編到了“假期便這麽結束了,我非常有收獲……”

在還沒有流行上補習班的年代,冬天剩下的時間就用來睡覺、儲存脂肪和過年。

南方的冬天雖然鮮少下雪,卻很濕冷,沒有暖氣就全靠肉身抵禦。過年前,於敏和許建鋒帶著兩個小孩逛了商場。

因為許添誼的衣服都還能穿,僅許添寶添置羽絨服一件。

樓層結賬的櫃台旁有根玻璃柱,裏麵是風吹起而不斷飄浮翻滾的鵝毛。

羽絨服,頭次聽說。許添誼沒穿過,所以也並不能明白為什麽這輕飄飄的鵝絨便能抵禦寒冷。

路過商場的中庭,寶看到空處擺了架鋼琴,兩個小孩正在琴凳上爬上爬下,也情不自禁掙開於敏的手衝了過去。

縱使雙手呈雞爪狀,按出的音也零零碎碎不成曲調,但許添誼還是從於敏和許建鋒對視的眼中看到了驚豔。

臨近年關,許建鋒往家裏帶了很多工廠發的麵盆、毛巾、牙膏,還有廠裏生產的鞋油。按照往年的習慣,總是除夕夜去許建鋒家吃年夜飯,隔天再去於敏家走親戚。今年卻恰恰相反,因為許建鋒妹妹一家預計除夕那晚回國,主事的決定到年初一再吃團圓飯。

許建鋒去上年前最後一天班,並承諾將早點下班去吃晚飯。許久沒有吃上過娘家的年夜飯的於敏興致格外高漲。

除夕一早,她站在鏡子前拍粉餅,塗顏色濃麗的口紅,又在自己的挎包裏備好給小輩的紅包,再催許添誼趕緊幫許添寶也換上衣服。三人出門到路邊攔了出租車,一同前往目的地。

於姓一家人丁興旺,上一代相應國家號召,於敏的外婆共生了五個孩子。因此理論上遞推可得,於敏這一代該有二十五個兄弟姐妹,許添誼這一代則超越百人,軍隊一個連有餘。

但實際上卻是前者七個,後者目前僅六個,當然也是響應國家號召。

出租車行至花園小區的最深處停下,司機將翻下去的“空車”招牌再翻上來:“17元。”機器滋滋吐出白色發票,和前麵沒扯掉的蜷縮在一起,很長一串,像祝福的哈達。

結賬下了車,冷風撲麵而來。於敏繞至車後打開後備箱,先讓許添誼拎了幾盒禮品,再自己拎剩餘的,用空著的手關上後備箱,牽起許添寶:“走走走。”

沒有電梯,需一路跋涉至六樓。許添寶一手牽著媽媽,一手還拿了根沒拆的棒棒糖,蹦蹦跳跳,背後的許添誼苦大仇深,拎了兩盒補品,一箱牛奶。

開門的是屋主——於敏的表姐於曉桃,比於敏年長三歲。一進門,先說妹妹精氣神好,打扮漂亮,然後誇許添寶長大了,神氣可愛。沒等她講完,橫裏衝出個人,彎腰把許添寶抱起來,貼著麵頰說:“哎喲,長遠沒看到了,想不想外婆啊?”

於敏把東西都給了於曉桃,囑咐自己媽媽當心腰。許添誼綴在最後,也沉默地把自己拎的東西遞過去,深深喘口氣。於曉桃終於打量他,目光很善意,說他長高了。

於敏母親一代都已經退休,一早便齊聚一堂,每個身旁還有個不姓於的伴侶,熱熱鬧鬧撐滿客廳和臥室,見到兩個小孩來,紛紛遞上自己的紅包。

許添寶一路甜甜地謝過去,因為最小最受寵,被牽到客廳中間,開始準備才藝展示。剩下的小孩都擠在客廳角落玩飛行棋,恰好四個人湊上了一局。

沒有人注意許添誼。

棋局中,年紀最大的男生是於曉桃的兒子,隨母姓叫於子琛,今年剛上初中,虎背熊腰卻戴了副眼鏡,模樣很蠢:“來個六,來個六……啊啊啊為什麽!”

他回頭看了眼走過來的許添誼,冷漠道:“沒有空位了,別來。”

“切,我就看看。”許添誼不甘示弱瞪了他一眼,安靜地盤腿坐在後麵。

許添寶剛出生時,於子琛隨母去醫院探望,對著嬰兒床裏睡覺的小毛頭說:“好醜啊,跟猴兒似的。”

那時,許添誼站在旁邊聽到這嬰猴說,怒不可赦。盡管他比於子琛小了許多歲,輪體格也小了一圈,但畢竟是戰神附體,天生驍勇善戰,便趁大人們不備時,將於子琛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於子琛哭得和驢一樣,兩人因此結下了梁子。

此刻場上戰局焦灼,於子琛執藍棋,至今隻順利出去了一架飛機,往後三格,還有架綠飛機虎視眈眈。

綠色由許添誼的表姐操縱。輪到她,於子琛又像頭挨揍的驢叫起來:“不要三!不要三!”

這刹那,在他身後的許添誼抿了抿嘴,與表姐同心同德。

骰子滾了兩圈,在這塊不大的塑料紙上停了下來,朝上的那一麵三個點。

“吃了。”表姐幹脆地揮揮手,“再見。”

許添誼用力抿嘴,差些笑出聲,又聽見背後許添寶在給大人們表演《種太陽》:“一個就夠了,會結出許多的許多的太陽……”邊唱邊跳,很有童真氛圍。

他隱去笑,癟了癟嘴,不能苟同歌詞。給南極和北冰洋都送太陽,可能並不是件太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