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現在也很好

許添誼一直沒說話,當然也沒哭,哭是極為意外的情況。上一次哭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他淚腺像有問題,小時候再傷心,也隻會不停地額頭冒汗。

後來夢見賀之昭,他捉著對方的衣領,直截了當地大聲喧嘩,問:“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夢境無數次複仇,淚腺卻因此像被修好了,次次都能沾濕枕頭。

醒了就把枕頭熟練翻個麵遮掩,等洗漱完卷進被子裏,餐包一樣放到充滿樟腦丸氣味的壁櫥中,合攏沙發,去上學。

賀之昭在說和他想象完全相悖的話。

許添誼想把自己蜷縮起來,但比壯壯還要壯的人牢牢抱著他的腿,實在沒有挪動的空間,隻能繼續坐在地上靠著櫥門,把一整個故事聽完。

加拿大和中國,十多個小時的時差,徹底黑白顛倒。

一個睡眼惺忪收拾完起床洗漱去上學,一個正逢傍晚用餐高峰,幫忙端盤子打包盒飯;一個反複翻看完未接來電,寫完作業在客廳的彈簧床失望入睡,一個又剛被動靜弄醒,開始準備新一天的餐館營業,並思考怎麽和老板說借用電話的事情。

…………

從電話號碼變成空號開始,他們的人生軌跡如同兩道平行線,原本應該並無再有交集的可能。又或他們是否都小看了在對方心中自己的重要性。

一個在想念,一個在不停尋找。

相遇像最巧的巧合,實際卻是遲到的命中注定。

許添誼可以相信世界上存在這樣的人,但不相信自己能遇到。

“鬆開。”他別扭道。賀之昭極為聽話,便將箍著他腿的手臂鬆開了,但還是一直看著他。

許添誼沒有對視的勇氣。那目光太誠實清潔,不該在這年紀有,像壯壯看他的那種不求回報的忠貞和喜歡,也像洗濯汙濁的對流雨,讓他倍加自慚形穢。

他總保持懷疑態度,以為賀之昭精明市儈。

原來賀之昭是真的笨蛋,捧出來的都是真心的,說的話也都是真心的。

“有用麽?”許添誼抬起手,用胳膊擋住眼睛,很輕地問。

不是問賀之昭,是在問自己。這樣的尋找,有用嗎?

“失望嗎?”他捂著臉,靠著櫥門,沒動彈,“現在的許添誼和你想象的不一樣吧。”

念書時候最艱難的事不是考試,是思考生活費用完了,怎麽再開口去要。每次謹慎斟酌討要50元,像玩那種套娃玩具,把錢不斷拆分、再拆分,掰碎了用。

每次要完錢都覺得有壓力,下定決心要趕緊上班了還。於是念完大學,放棄保研機會就急忙出來工作。也奢望過工作了再念在職,然後發現工作就是出賣時間換錢。時間變得更廉價,又如此容易被剝奪。

一邊嚐試談戀愛,有勇敢出櫃被逐出家門,也有親眼目睹出軌,最後失戀,遍曆傷害。

像流水鍛造岩石,有些東西早已經悄無聲息留在了他性格的輪廓中。

如今他是個嘴講不出好聽的,一天到晚生氣,不知道怎麽討人喜歡,隻會一味付出的蠢貨。

“沒人能和小時候一樣。”賀之昭卻說,“現在也很好。”他回想那時看到工作周報中一張照片,覺得太熟悉了。好像許添誼長大就應該是這個模樣。

最後發給Alan第一句話是,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嗎?

現在也很好。

許添誼無話可說了。

最後一句,他問的是:“薑阿姨最近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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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區。

Kelly擔憂道:“你今天眼睛好腫啊,黑眼圈也重。沒休息好?”怎麽關心她都不會想到,看上去無所不能、情感冷硬的許秘書會流眼淚。

“……嗯,床有點硬,沒睡好。”許添誼繃著臉點頭。

他清點完人數,帶著團隊入閘口,沒等後麵的人反應過來,就強勢地同遊奇上了一隻皮劃艇:“我和你一起。”

許添誼原本已經不想參加活動,但總得負責組織到底。況且車等在漂流完的登陸點,距離有十多公裏,不上船輾轉,就跟不上大部隊的節奏,後續吃飯和返程都成拖累。

從今早起,他就若有似無地疏離賀之昭。這是單純的尷尬。

實在太尷尬,昨天晚上說的有多痛快和撕心裂肺,今天早上睡醒眼睛腫脹就有多後悔,想直接讓漂流的河水淹死自己。

因此隻能退而求其次。

至少,不和賀之昭坐一起。

踩著登上去時,艇在水裏晃了晃,許添誼心裏跟著抖三抖。不會遊泳就是不會遊泳,意味逗小孩的水深都緊張。

入座完畢,皮劃艇漂走了,後麵一隻臨港。

王磊笑著攔著賀之昭的肩膀,兩人一同登了上去。

盡管水位低,但借助水道走勢設計和人工造浪等多種手段,皮劃艇在水中不停顛簸起伏,遠比想象中還要刺激。

每個人都戴著頭盔,穿著救生衣,手裏拿著水槍和水瓢用以相互攻擊。水麵漂浮著嘻嘻哈哈的聲音。

但這隻皮劃艇十分沉默。許添誼和遊奇麵麵相覷。

兩個人的手都緊緊抓著艇內兩側的把手。

許添誼差不多猜到了:“你不會遊泳?”沒加也字。

被這麽揭穿了,遊奇有些破防,嘴硬說:“那怎麽了!又沒說一定要會遊泳才能漂啊!”

許添誼很深沉地點了點頭。這一點他們立場一致。

所幸是沒人對潑他們兩個大男人有興趣,也不敢拿水槍對準許添誼。兩人平安無事地抵達了激流道的入口。

此地不斷湧現大團白色浪花,水流湍急,每艘皮劃艇都要順著窄口直接滑下去。

他們隻能看見前一隻艇上的同事原本還在大聲尖叫,等真的下去了就像被吞沒了,艇與聲音一齊消失不見了。

皮劃艇載著他們悠悠逼近,像坐在過山車前進上升的軌道上。

誰都不說話,大有赴死的淒涼之感。

遊奇先坦白了:“啊——怎麽辦啊!我不想玩了!”

許添誼也害怕,但到底自尊心強一些,沒吱聲。

他下意識四處尋找起賀之昭在哪裏。因為習慣了不以自己的第一意誌做決策,所以現在有點後悔,他或許應該和賀之昭坐一起。

周圍人都穿著類似,坐的艇也顏色雷同,實在找不到。

皮劃艇卡到了入口。

工作人員拿著竹竿讓稍作停頓,緊接著猛地開閘,船立刻衝了下去。

巨大的衝擊力讓兩人東撞西撞,七葷八素,好容易穩下來,未料中檔的緩衝池聚集了好幾隻沒及時離開的皮劃艇。將他們硬生生橫著截停在了剛下去的地方。

緊接著後麵傳來王磊的聲音:“啊——”

王磊中年發福,賀之昭個高肌肉多,船隻吃水很重。

隻見下來後,船頭猛烈地撞向了許添誼他們的皮劃艇,隨後如鍋鏟一抬,將兩人直接鏟進了自己的皮劃艇內。

莫名其妙地乾坤挪移。許添誼跟著嗆了口水,這下頭暈目眩,腦袋發懵,不知道該做什麽了。

他扭頭猛烈地咳嗽,回神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撐在賀之昭的胸上。

盡管穿著厚實的救生衣,離直接碰到還相差甚遠。但這是位置上的意義。

許添誼還是驟然覺得河水像滾的開水,燙的他想縮手,又不能。

他臉漲得通紅掙紮起來,隨後一個不穩又跌下去,直摔在賀之昭身上:“抱歉,抱歉。意外。”真不知除了這個還能說什麽。

賀之昭坐著,像對付小孩,雙手伸到胳膊下把他撐起來,隨後也沒鬆手,依舊不放心地抱著,安慰說:“堅持一下,還有一段,馬上就到下遊了。”

許添誼手撐著他肩膀,咬著牙沒說話。

賀之昭抬眼看他掛著水珠很臭的臉,忽的笑了:“別害怕。”

這麽說,許添誼就出離憤怒了:“我沒害怕!”

一隻小小皮劃艇計劃外地擠了四個男人,精疲力竭,苟延殘喘,有漂不動的趨勢。好在身後來船助力,像座頭鯨把他們硬生生推了下去。

遊奇緊抱著王磊的脖子,撕心裂肺大喊:“啊——王總,對不起——”

再緊接著,是一個急轉彎。

於是理所當然,他們翻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