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現在是什麽關係?

皮劃艇撞到岩石,一整個緩緩傾覆,將四個人掀進了水裏。

眼前的波紋,像童年看到的光線透過魚缸,倒映在水泥地上。耳朵也聽到水流動的聲音,如同回到羊水,身體就屬於這裏。內心很平靜,還有很微小的悲傷。

早知道就該學遊泳,但錯過小時候,長大再去,趴著泳池邊沿覺得好丟人。他的自尊心總過分強。

除此以外,如果時光倒轉,他還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他要踩著單車回家,大院外的警戒線被撤下來,塵土漫天和施工隊一起退出去,倒下的老樓又拔地而起,水英坐在門房間,他要路過說:“阿婆好。”回家把金魚缸裏太多的飼料撈出來,然後等清晨的到來,黑車停在水泥地上,那是他站在窗邊凝視過無數次的中原地帶,他從房間走出去,繞過阿姨媽媽,對自己剛要跨進車裏的朋友說:“祝你幸福,我會想你的。”

卡帶無——限——放——慢——

下一秒,忽然有藤蔓抓上他。眼皮一紅,皮劃艇被掀開,他被整個從水裏用力挖了出去。

許添誼睜開眼睛,靈魂歸位,伏在人背上開始了更加猛烈的咳嗽。

賀之昭喘著氣托著他,緊張說:“還好嗎,小誼?小誼?”

“……活著呢。”許添誼答,隻是腦子像蒙層霧,說話要反應一下才能答,“我淹了很久?”差點把前半生都回顧一遍。

“沒有沒有。”王磊抹著臉站在浪花裏答。“就大概十幾秒。”

期間,一邊是他扶起可憐的不知道姓名的下屬,一邊是賀之昭很快挪開皮劃艇,將壓在下麵的許添誼抱了起來。

王磊心說真奇怪,覺得滑稽,想笑又忍住。賀之昭一本正經抱許添誼的樣子讓他想到自己年輕時候抱女兒,抱的高,怕磕著碰著。沒朝夕共處多久的同事竟然能關係這麽好?是利益共同體的緣故,還是另有蹊蹺?

遊奇站在水裏不動了,猶豫著,小心翼翼搭上王磊的胳膊:“王總對不住,我感覺自己要被衝走了……”再來十噸浪也衝不跑他這個噸位的。

王磊便又打消了猜想。

不能有性別歧視,有些男人也是需要被多多嗬護的嘛!

工作人員姍姍來遲,沿旁邊的坡滑下來詢問他們的情況。

“你們這個太嚇人了啊。”王磊說,“我們的同事差點就被淹死了!”

“哎呀,不好意思。”工作人員道歉,“水淺,意外情況、意外情況啦。”這人把皮劃艇重新拉過來,問:“你們還坐麽?不坐的上岸,我可以喊我們工作人員開車把你們送到終點。”

好比在兒童泳池溺水的許添誼沒說話。

柏油路熱氣蒸騰,兩人站在路邊等麵包車來。周圍蟬鳴不絕。夏天。

呼吸間盡是湖水氣味,衣服的水分被慢慢曬出去。許添誼倚著熱欄杆,一肚子髒水,不想說話。

賀之昭問:“身體還有難過的嗎?”應該是難受。

許添誼涼涼答:“沒有。又以為我要死了?”

賀之昭搖頭:“這次心裏有把握。”

兩人沉默了瞬。一閉嘴,氣氛就古怪起來。

許添誼低頭看路上影子,覺得影子也糊弄他。心裏的不真實感因為淹了趟水更深刻。

盡管他記了大半輩子,可這並不稀奇,他從小就心胸狹隘,斤斤計較。但現在卻告訴他,賀之昭也一樣。

情感濃烈至此嗎?對他這樣的人?

手機震了震,寵物店又發來壯壯今天的遛彎視頻。許添誼幹巴巴遞過去:“給你看壯壯。他被我送到寵物店了,今天回去我要接回家……”

賀之昭頭湊過來一起看。許添誼的目光從手機遊離出去,看地上影子疊到一處,形變厲害,但仍舊一隻大些,一隻瘦些,像依偎著,心驚肉跳。這樣蠢的小事也彰顯美意,讓他滿足。

然而回程第二天上班,許添誼在去往公司的公交車上收到了賀之昭的新郵件。對方稱自己感冒發燒了,今天請假一天。

許添誼內心斥責這羸弱,猶豫兩站路,隨後請了假,下車直奔便利店和旁邊藥店,買好東西再出來,就徑直打車去了賀之昭的住處。

賀之昭的家人理應都不在身邊,生病了隻能自己一個人硬抗,這怎麽行?總得有人照顧。況且他這秘書是領錢吃飯的。

盡管冒然登門並不合適,但他還是這麽做了。

按門鈴前許添誼還是做了假設,如果賀之昭有人照顧,他就放下東西離開。

賀之昭頭重腳輕,聽到門鈴聲掙紮起來開門。沒想到門口站著許添誼。原本眼睛都沒怎麽聚焦,等看清了亮起來,像冬眠剛醒就有人做三菜一湯端出來:“小誼,你怎麽來了?”

許添誼也嚇一跳,從頭至腳掃賀之昭身上那套舒適的睡衣:“我……你生病了,我來看看啊。”

以往他看到對方,大多數時候西裝革履,極少時候運動裝,都有著一樣的規整,又長相好個子高,多少有精英風範。

眼前人套著睡衣,看上去懶懶洋洋的,十分放鬆,最後那點距離感也自然地消除了。

“沒人來照顧你?”

“嗯。隻有我回來了。”賀之昭捋了下自己的頭發,像大狗跟在許添誼後麵,一邊找了隻口罩給自己帶上,“沒事,我一個人可以。”

許添誼聽出話外之音,又在說那秘書的工作職責。他道:“你當我換個地方上班?我自己想來才來的。”

說的最曖昧,抱也抱過、親也親過,居然敢還涇渭分明論這些,太不把他當……朋友。

賀之昭麵有錯愕,剛要繼續繞在後麵,被許添誼攆了,於是很聽話躺回床。

許添誼偷看房間少得可憐的擺設,和小時候一樣,連個海報都沒有。唯獨床頭櫃上東西多。

他沒地方放帶來的一塑料袋的冰寶貼、溫度計和其他藥,便說:“你這書、本子、筆,我給你放抽屜裏,行不行?”說著就極為自然地拿起櫃子上那厚實的記事本。

卻未想病榻上的人行動比他更快,立刻撈過,轉手拉開抽屜丟了進去。

“好了。”賀之昭示意。

許添誼頓時心悸了一下。當時楊曉棟也是這麽避免他看到自己手機的。

但賀之昭不是楊曉棟,他們現在隻是同事,還有似是而非的朋友關係。

隻是剛有得意忘形,不知自己定位的傾向,現在賀之昭一個動作又將他抽得清醒過來。

即便如此。“本子怎麽了。”許添誼還是陰陽怪氣說,“這麽緊張。”他又不是那種拿在手裏就會隨手翻看的人。

“因為那是我的秘密。”賀之昭道。

如此直白,倒也沒說謊。

許添誼有些不高興。但囿於沒有立場質問,心裏悶得慌。

但一量體溫,39.2℃,他又馬上原諒了對方,隻當燒糊塗了。

成年後許添誼很少生病,罕見發燒,也就自己躺著穿厚實硬憋汗,再吃幾粒布洛芬,過一晚就好。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他依樣畫葫蘆,又是端水送藥,又是進廚房,一邊內心唾棄自己的確愛當保姆,一邊搜刮出電飯煲和白米,開始燉白粥。

忙活完,他搬了張椅子坐到床邊。

房間窗簾拉上了,太陽透進來,隻剩極黯的暖色的光,極為靜謐。

許添誼莫名有些微的焦慮,坐不住,總想做事情。他起身給賀之昭掖了掖被角,撩了撩對方的劉海,看冰寶貼貼得嚴實不嚴實,隨後問:“人還有什麽難受的嗎?現在感覺怎麽樣?”

“很好。”賀之昭虛弱說,“你一來我就好多了。”

許添誼噎了噎,跌回座位,賀之昭又信誓旦旦道:“你看我一會,我等會就好了。”難以置信幼稚的話出自這個歲數的男人。

許添誼當然被蠱惑了,連聲音都摻雜妥協的甘於奉獻的溫柔:“知道了,你睡你的。”

然後等電飯煲發出完成的信號,他開鍋一看,無言以對。大概因為水位線不分明的關係,這粥加太多水,煲得太稀。

他的廚藝就是連最簡單的白粥都是同類裏的二等品。

端去給病人,賀之昭卻很給麵子喝了兩碗,說:“謝謝,舒服多了。”

許添誼不自在地把碗小心收好,把勺子都很乖地貼著碗壁放,想顯得自己很幹練能力很強,配得上稱讚。

十一歲那年戰戰兢兢,終於考出班級第一名,想聽媽媽說:“小誼真厲害,是我的驕傲。”沒有聽到。二十二歲那年出櫃,想聽戀人的承諾,或謝謝他的勇氣,也沒有聽到。再追溯打包了沒人吃的飯菜和那隻被放在冰箱冷藏一周無人問津的蛋糕。當時他可能想聽楊曉棟說些什麽,什麽都好,能看到他的用心就可以。當然也沒有等到。

他的親密關係少得可憐,還屢挫屢敗,快三十歲終於有人和他說,謝謝你,你一來,我就感覺好了很多。而他做了什麽?隻是燒了鍋很難吃的粥,給人量了體溫。

這種肯定來得太遲,但好在他依舊非常需要。

許添誼把碗洗掉,擦幹放回櫥櫃,兜兜轉。路過客廳,連茶幾上一個ipad都合攏放整齊,然後心想,還能做什麽?

走進房間,賀之昭閉了眼睛,好像很習慣他出入來去,屋裏就該有這麽個人。

許添誼喘口氣,看了眼**半死不活的人,心裏好想問。什麽意思?

你一直想找到我,還說那些話,什麽意思?

明知白粥不好吃也吃精光,什麽意思?

半米深水都緊張地像在抬舉,什麽意思?

你我之間,現在是什麽關係?

許添誼又想起現已注銷的社交賬號,那誇張的傳聞與吃飯的照片。於是心上也像敷了塊冰寶貼,慢慢冷下來。他知道同類都什麽樣,但從賀之昭身上聞不到雷同的味道。

因此,他想那每個舉動,真是無辜又殘忍。

一個發自善心,一個卻信以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