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瘡疤

嘴唇接觸的刹那,猝然安靜。

許添誼忘了掙紮也脫了力,靠著背後的櫥門緩緩滑了下去。

賀之昭不敢貿然鬆開,仍舊鎖住他的手腕抵在門上。若不知詳情的看見,要誤以為是久別重逢的戀人在熱吻。

過了十幾秒,懷裏人的沒了頑抗的跡象,賀之昭小心鬆開軟的唇,重新用掌心捂好許添誼的口鼻,幾乎是哄道:“慢慢來,會沒事的。”

下半張臉都被遮著,許添誼隻用眼睛盯著賀之昭,呼吸跟著指令節奏放緩。

過幾分鍾,四肢漸漸恢複知覺,他將對方捂著的手推開。

誰也沒有說話。

腎上腺素飆升,賀之昭心跳極快,心中又充斥著他難以成功解讀的複雜情緒。一看到許添誼的眼睛,讓他明知失禮也想繼續吻上去。他開口說:“抱歉,我……”

“我不明白。”許添誼卻打斷了,自顧自地問,“……你能好心告訴我,我哪裏做的不對嗎?”

經曆過強烈的情感波動,他無比疲倦,頭很暈,想吐,但還是要說完。他再裝不出什麽都好像忘了的,強自的豁達和自以為是的報複。

“你早忘了吧?你去加拿大,我叮囑你一定打電話給我,你也答應了,我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查未接電話。怎麽都沒有。”

如今再將以前的事情翻出來講,許添誼發現自己小時候的行為可笑得令人心疼。

“現在看來你打電話了,隻是不是打給我的。”

他本想邊說邊笑一笑顯得從容些。最後沒忍住,哭了。

“每次有好吃的、喜歡的玩意,我自己不剩下也想全部給你,別人說你一句我要頂十句,替你打架出頭,從來沒有猶豫過。和你形影不離那麽多年,一直不讓你接觸許添寶。後來他一出現,你就真的立刻……”

他這輩子都忘不掉那次渾渾噩噩發燒,火急火燎走到廚房,看到剛回家的許添寶黏著賀之昭,嫌棄地瞥了眼他,就墊腳開始說悄悄話,賀之昭聽完就笑了。隨後無論怎麽質問,兩個人都默契地說:“沒什麽。”

“從小所有人都隻喜歡他,不喜歡我。”許添誼說,“你也不能例外。”

“那時候每次看你放學帶著牽著許添寶,他去你家玩,你還給他講數學題,給他吃好吃的,聽到他回來炫耀,我都恨不得把你掐死。我對你那麽好,你反過來和他一起欺負我。你能告訴我,我究竟是哪裏做得不對,特別討人厭嗎?”

這輩子經曆太多類似的事情,被杜琛宇說過度通氣的樣子很醜很嚇人,親眼目睹楊曉棟和其他人親昵百倍走在一起,都難過,但沒哭。

因為從那時起,被排斥、被後置、被無視就已然成為他一輩子親密關係的底色。

可是再怎麽介意憤恨,一想到賀之昭也曾散發善意,一切事情總是以他主意為準,背過他跑著去醫務室,甚至親過他說喜歡他。所以恨不徹底,討厭也沒法完全討厭起來,念念不忘,青春期還要翻出來翻來覆去作幻想的對象。

這次再見麵,也什麽都想著他,低血糖就抱著下樓,連出差都惦記給他買很多禮物,神經一樣說很多話,對許添誼來說已經太多。

太——豐——盛——了——

於是又情不自禁感動喜歡得難以複加,像被肉骨頭砸中的流浪狗,要小心把東西叼到角落藏好,舍不得吃,隻時不時摸出來看看,既不相信是單獨送給自己的,也不相信之後還會有。

接著許添寶又出現,結論原來他又是不知後幾位。

為什麽又這樣?

眼淚砸下來,像一片雨降落賀之昭的心頭。

他大腦一片空白,像怕丟掉一樣緊緊抱住許添誼曲起的腿,腦袋貼上去,艱難地低聲說:“我給你打電話了。”

等在加拿大的生活趨於穩定,失語的症狀得到改善後,賀之昭開始著手想要給許添誼打電話。

然而那年代身邊都是帶著淘金思維來打工的中國人,又或是東南亞裔,根本沒人有昂貴的手機。唯一的通訊設備是擺在餐廳收銀台旁的那台座機電話,用來接收為數不多的客戶預訂與外送訂單。

響的頻率並不高,因此賀之昭在生意不錯的一天,鼓起勇氣向餐廳的老板征用。

老板拒絕了:“不行,你這個是國際電話,收費太貴了。而且萬一錯過訂單就麻煩了。”當然也有顧慮,害怕小孩不懂人情世故,後麵一直借,也怕旁邊的員工看到了,也起了這心思,開了壞頭。他建議道:“你到外麵去打,外麵有公用電話。”

賀之昭不善言辭,這下旁邊也沒個幫忙出頭的,隻能說:“好的。”

然而最近的公用電話在公路旁,白天走不開,晚上十點餐廳才打烊,黑夜無燈的路一長串,霧也浮得濃,根本不安全。

就在這矛盾的時刻,因為精神恍惚和過度疲勞,一天薑連清去完超市,回去的路上,被轎車撞到了左腿。因為不能移動,被迫住了幾天醫院。

病房和走廊常年冷光,不分白天黑夜。

看護期間,賀之昭望著走廊上那台電話,用磕絆的英語問護士自己能不能打電話,護士看他黃種人長相,也怕他在走廊胡亂奔跑,每次都用極為迅速的語速和不耐煩的神色驅趕。

賀之昭不停出入在那台電話周圍,終於在一天淩晨,一個亞裔長相的護士趁早上六點交接班的時候把他叫到自己身邊,不忍道:

“看你兩天了。你是不是想打個電話?”她掏出自己的手機,直板的,九個數字按鍵,“給你打一個。但電話費很貴,你要長話短說,好嗎?”

接通的電話的人不是許添誼,是許添寶。

這份好意的程度也有限,打到一半,這位年輕的護士在旁邊禮貌地提醒該到此為止了。

所以,那句生日快樂,也沒有人帶到。

護士接過手機時,還是好奇問了句:“接電話的人不是他?”

“嗯。”因為時間太早也沒休息好,接完電話,賀之昭感到後知後覺的困頓,他說,“是他弟弟。我以後再找機會吧。”

不該對陌生人說,但也沒別的人可以說,他歎口氣,感歎:“他好像和自己親生父親一起生活了。 我有點擔心,這父親明明不好。”

“是誰,你的朋友麽?”

“嗯,最好的朋友。”想了想,補充,“也是唯一的吧。”

後來事情得到轉機,遇見來就餐的貴人,他們有了住處,賀之昭也能讀上書。再後來薑連清又勇敢地選擇了結婚。

這次漂泊多舛的人生終於落到了地上。奔向幸福,奔向書裏寫的那種,物質可靠、情感和睦的最完美的幸福。

其中太多次,賀之昭都嚐試往那串號碼打電話,再也沒接通過。

某一日撥打,號碼成了空號。

也記得消失杳無蹤跡的親屬們,因為他們衣錦還鄉的消息又全部浮出水麵。

賀之昭通過舅舅一家聯係上於敏。借出差名義回到中國,那日他在金融中心的會議室開完會,下午乘車到這小區。

當年的新樓盤,現在已經老舊了,地段沒能成為區域發展重點,周邊建設零零碎碎,傳聞的地鐵和高架都沒建成,也不是電梯房,沒能乘上東風,房價算周圍漲得最慢的。

走進房子,到處是歲月的痕跡。兩間房,一間主臥,許添寶帶賀之昭去自己的次臥看了看,房間貼滿樂隊海報,地上靠著把吉他,屋子不大但物質豐富,風格的排他性太強。

哪裏都完全沒有第四人存在的痕跡。

賀之昭說得很慢,多少年的話攢在一起,堪稱滔滔不絕。

“我從來沒放棄過。”他說,“一直很想你。”

他的手支在許添誼身體兩側,有種忠誠護得很好的感覺,但想給許添誼擦眼淚,許添誼緊繃著臉,自己很快先行抹掉了。

賀之昭想起許添誼之前說的。“從來不認識叫賀之昭的人。”

他終於清楚意識到這意味什麽。他們中間的誤會太深,錯過的時日也太多,兩小無猜時候埋下的刺,錯過情竇初開,錯過風華正茂,即便本心純潔無瑕,現在要解釋清楚,要繼往開來,那瘡疤也早就風幹了,永遠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