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微笑天使

“阿婆我們回來啦。”

“水阿婆好。”

“欸,回來啦。”

兩團影子一前一後在巷子的外牆上快速行走,從斑駁的牆皮到爬山虎,最後路過門口立著的綠色信筒,利落地左轉滑進了居民樓。

一樓光線昏暗,狹隘的過道還停了輛自行車。前一個影子掏鑰匙開了門,催促身後那個:“快點進來。”

影子們路過客廳,邁入次臥。

次臥小而擁擠,角落是張雙人床,床邊放了個床頭櫃,櫃上擺著台燈、《唐詩三百首》和故事書兩本。床尾的塑料筐裏,裝了很多幼兒園小男孩的玩具。

“要足夠黑,你把窗簾拉了。”一個影子又囑咐。

於是另一個闔上門,再拉上窗簾。頓時,黑暗被囿於這方寸之地,伸手不見六指,那影子便散失了。

“看。”許添誼摸索回床邊,掌心向上徐徐展開,露出裏麵發著綠光的玩意。

“小天使掛墜,夜光的。”他介紹,“夜光就是隻有黑的地方才能看見它發光。”作為本次期末考試的總分第一名, 許添誼於班主任屈琳琳的辦公室獲得了此等獎勵。

幽幽綠光,映上對麵人的臉頰。

賀之昭由衷:“漂亮。”

“送你吧?”許添誼試探問。

賀之昭站起身去拉窗簾:“不用。”

許添誼將掛墜塞回口袋,暗自舒口氣。雖然真的想送給好朋友,但實際上他自己也很喜歡,還是有些不太舍得。

最重要的是,這是他首次獲此殊榮——從一年級起,每次考試的第一名都是賀之昭。

唯有這次,他以總分一分的優勢險勝。

家中無人,於敏這個點去接幼兒園放學的許添寶,約莫還有十五分鍾到家。

許添誼坐在沙發上,時不時瞥一眼身邊的同伴,像貓咪悄悄翹起了尾巴,心中有絲微妙的得意。

於敏每次都耳提麵命叫他一定認真備考,要考第一名。這次他終於做到了。

但作為賀之昭的朋友,許添誼也有絲顧慮。他以己度人,害怕自己本次的優異成績,成為兩人的間隙。

良久,他思索完轉身,前傾著靠近賀之昭,試圖捉住對方臉上並不存在的懊喪之氣,安慰道:“偶爾沒發揮好也正常,勝……勝敗乃兵家常事,啊。”但沒說下次一定能考回第一名這樣的話。

許添誼靠得很近。賀之昭望進他的眼睛,疑惑那睫毛是否過長。

他不禁感歎:“人類基因表達真是神奇。”

許添誼以為他腦子壞了,急道:“你聽見我說的沒啊!”

賀之昭點頭,這才思索了下那番話語的意味——既然是對他說的,並且是安慰敗者的話語,他推論得出,可能與本次期末考試的成績有關。

賀之昭:“好的,明白了,謝謝。”

許添誼滿意地點點頭。

兩個人對坐了會,許添誼看表,知道媽媽馬上就要回來了,遂把人送到門口,像每次放假那樣約定:“明天我還是去你家寫作業。”

賀之昭點頭應允:“好。”

許添誼得到承諾,稱心如意地與人告別。剛關上門,他便飛奔到廚房,扒上水池旁那扇窄窗,從這裏可以看到大院的中原地帶。

他目送賀之昭走入冬日的斜陽,穿過空**的水泥地,消失於對樓的門中。

十分鍾不到,屋外響起一串車鈴聲,於敏騎著自行車到家了。

許添誼已在書桌前翹首以盼許久。一聽見關門聲,便拿起成績單躥了出去。

於敏左手拎著芹菜、西葫蘆和一條活鯽魚,右手牽著裹成粽子的許添寶,進屋抱怨道:“冷死了。寶寶,媽媽下次給你織件高領的毛衣……”

許添誼迎過去,難掩急切地端上紙:“媽媽,期末考試成績出了!”

於敏沒理。她忙著把許添寶的鞋子脫了,再解圍巾,卸外套,最後把菜放到一邊洗手。

“媽媽,成績單!”許添誼鍥而不舍。

“媽媽,我想喝高樂高。”同一時間,許添寶軟軟道。

於敏:“等會。”這是對大兒子說的。她踮腳拿櫥頂那罐可可粉末,舀幾勺到玻璃杯。拎起熱水瓶,才發現開水用完了。

等水燒開的空暇,她終於得空搭理站在旁邊有些時間的許添誼。

許添誼已望眼欲穿,注意到於敏看他,立刻把成績單遞過去,興奮道:“媽媽你快看。”

於敏倚著櫥門,邊看邊問:“哦,這是期末成績?”

“是的,你看排名。”許添誼積極進諫,預備接受鮮花和掌聲。

於敏卻沒有接茬。她從頭至尾看了幾遍,終於找到突破口:“數學怎麽隻有96分啊?一扣扣4分?”

“啊,這個……這是最後一道應用題的第二小問算錯了。”粗心造成,許添誼急切而心虛地找補,“式子是對的。”

在難熬的幾秒空白後,許添誼聽見上方傳來聲歎氣。他趕緊小心抬頭,發現於敏瞪著他。

“跟你說不要粗心,不要粗心!為什麽就是改正不了呢?”於敏問,“賀之昭幾分?”

許添誼的心隨著眼神和語氣沉下,又因這問句昂揚,快速答道:“比我低一分,我是第一名,賀之昭第二名。”

“才一分?”於敏又仔細盤問了賀之昭的三門成績,“你看看吧,賀之昭數學就100,人家一直都很穩定,就是語文稍微扣了點。下次肯定還是第一名。”

許添誼覺得於敏的話或許有些道理,但好不容易拿到優異成績,卻依舊是賀之昭得到表揚,這不在他的預料中。

“你自己說,你這粗心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看他不說話,於敏嚴厲地追問,“每次都說下次改正的是不是你?”

許添誼接回薄紙,輕飄飄,在他手中垂下,如同此刻他蔫下的心情:“嗯,我會改的。”

水壺叫了。於敏轉過身,把燒好的水倒進熱水瓶:“不要讓我再失望了啊。你一個做哥哥的,應該給弟弟做好表率作用。”

許添誼點點頭,被失望二字刺得心口發酸,覺得生活很沉重。

高樂高的棕色粉末碰到熱水,散發出巧克力味。於敏試了口溫冷,端去給許添寶喝。

寶早等得不耐煩,先行進了屋,他正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裏假模假式捏著本故事書。他今年五歲,是家裏的老二,享受獨生子待遇。

“寶寶看書呢?這麽認真?”於敏對許添寶說話的語氣總是語調上揚又充滿喜愛,“媽媽親一下。”

寶的眼睛圓滾滾,麵頰帶有嬰兒肥,不知被多少親戚鄰裏誇過“雪白粉嫩”、“可愛”、“賣相好”。被親了,也隻偏了偏頭,仍舊聚精會神看著電視機。

許添誼站在門口遠遠看著,覺得沙發上是隻可惡的倉鼠。

晚飯燒到一半時,窗外又響起串車鈴聲。許建鋒下班回家了。

一聽見這聲音,許添寶立刻鼠竄到家門口,嘴裏大喊“爸爸!”以作歡迎。許建鋒推門進屋,頭件事就是把他抱起來,喊他“小子”,問他在幼兒園做壞事沒有。

許添誼站在後麵,也跟著恭敬喊:“爸爸。”這一聲他總喊得很心虛。

晚飯有炒芹菜、炒西葫蘆、番茄炒蛋和一鍋奶白色的鯽魚湯。於敏把魚肚子的肉都夾去了,先放在盤子裏仔細挑掉大刺,再喂給許添寶。

寶正是不愛老實吃飯的年紀,一邊在座位上左顧右盼,一邊不情不願地接受於敏勺子的飼喂。

許添誼很饞,但有眼力見,隻夾了塊鯽魚背上的肉。可惜刺太多,又不怎麽會吃,嚼了兩下覺得紮嘴,原樣吐到骨盆裏。

於敏“嘖”了聲。許添誼為了挽救,忙扭頭看許建鋒轉移話題:“爸、爸爸,我期末考試拿了班級第一名。”

許建鋒臉上浮出褶子:“真的?第一名啊!了不起了不起!”

這措辭和情緒令許添誼飄飄然,找回下午失意丟掉的場子。他裝得若無其事:“還可以吧,還有進步的空間。”

許建鋒說:“第一名,那肯定要獎勵啊,你想要什麽?”

許添誼頓時浮想聯翩,想到漫畫書、手表、自動鉛筆之類,還有這段時間幾個同班同學帶來的肯德基新出的遊戲機——機身是紅色的,老爺爺模樣,能玩俄羅斯方塊、坦克大戰那樣的遊戲。

這些東西班裏很多人有,他全都沒有。學生之間,沒有就意味著沒有共同話題,玩不到一起去。

想要什麽?

許添誼情不自禁在腦海描繪出攜帶遊戲機去學校,與賀之昭呼朋喚友的美好場景。

逢此時,於敏在桌下用腳碰了碰他。

許添誼如被撞的鍾,腦子一下子清醒起來。他忙稱:“不用不用,我……沒什麽想要的。”

許建鋒又問了他兩次,最後確認:“真的不要麽?”得到萬分肯定的回複,便吃起飯,真的不再提這個。於是,在腦海裏不斷翻滾的漫畫書和遊戲機,就這麽徹底亡佚了。

吃完飯,於敏洗碗,許添誼負責在旁邊將碗擦幹放進櫥櫃。許建鋒翹著腳看晚報,許添寶霸占電視機。

許建鋒看完報紙,挪過茶幾上的電話機,開始給一同炒股的朋友打電話。他一邊交換行情信息,一邊將所討論到的、值得關注的潛力股代碼記錄在本子上。聲音大得像敲鑼。他十七歲進廠,幹了近二十年,終於在去年被提拔為車間主任,告別三班倒,過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因為於敏在家帶兩個孩子,這份薪水便撐起了整個家。他對錢很敏感。

夜晚八點半,許添寶看完最後一檔動畫節目,於敏要帶他睡覺了。

屋內統共兩間臥房,在於敏生下許添寶前,許添誼短暫住過其中一間。後來有了弟弟,就搬了出來。

各自洗漱完,許建鋒回了主臥,他會繼續對著房間那台小電視機再看兩個小時的節目。於敏和許添寶去了那間小小的次臥,把門緊緊關上。

客廳裏,許添誼熟練地把沙發拉開成一小張彈簧床,再從旁邊的櫃子抽出被子和小枕頭鋪上去,關燈,摸索回被窩。

已是一月中旬,剛睡進去的被窩如同冰窟。許添誼像煎鍋裏的魚,不停翻來覆去,借此汲取暖意。

從客廳可以看見次臥的門上有扇通風窗,泛著黯淡柔軟的光——證明屋內台燈還亮著,於敏在給許添寶念睡前故事。

這時候,許添誼又忍不住想起下午於敏說的話,重重複複回**。那些字句像石頭壓在他心口。他想他可能真的很難讓媽媽滿意。

許添誼裹了裹被子,讓被角貼著自己的臉頰,覺得有安全感。片刻,他盯著透氣窗的玻璃,屏息攤開手心,露出小天使掛墜。

綠光亮得徹底,撕開茫茫的黑暗,突兀而美麗。

小天使閉著雙眼微笑,有聖潔和庇護的意味。她的翅膀那樣小,許添誼卻錯以為這可以帶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