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賀之昭沒死

“你要換手機嗎?全新,最高配,七折給你。”

午休時間,pantry角落坐了一胖一瘦兩個男人。瘦的那個掏出台iPhone給身旁人看。

胖的在吃外賣的咖喱飯,看了眼說:“我靠,1TB。七折我也要不起啊。”

“五折。”瘦的咬牙。

“我真沒錢!”胖子極為心動,生怕自己控製不住,趕緊推開道,“快,別給我看見!這誰送你的手機?自己用了唄。”

許添誼悻悻接回盒子:“不是。”

微波爐響了,他起身去拿回飯盒。

自從開始裁員後,人越來越少,如今連用餐高峰期的微波爐都不再需要排隊使用。

“小馮也要走了。”胖子忽然說,“早上在係統交接了流程。”

胖子叫遊奇,職位是IT,實際工作內容主要為更新公司官網的信息,修理打印機,給新員工提供一台電腦並培訓相關設備的使用方式,初始化離職員工還回來的電腦。周而複始。

許添誼打開飯盒,露出裏頭的兩道家常菜,番茄炒蛋和可樂雞翅。

遊奇睨了眼,選中目標,迫不及待地伸筷子:“幹淨的啊,沒用過,我嚐嚐你的手藝……”

許添誼皺眉,下意識想把蓋子蓋回去。他很小氣,討厭一切形式的分享。但這隻是一隻可樂雞翅,沒道理拒絕,於是保持了徹頭徹尾的沉默。

遊奇高興地夾走覬覦已久的東西,吃進嘴,僵了僵。這雞翅不知道是放了多少可樂作糖,竟然是甜的。

他下意識想吐出來,心虛地看了眼許添誼,還是硬著頭皮吃完了。

許添誼掏出手機,悶聲不響地開始記賬。盒子裏的新手機他是絕對不會自用的,太貴了。他必須找到合適的變現方式,大不了賣給二道販子。和韓城喝酒花了太多錢,這也令人心痛。而且不知道韓城還記不記得楊曉棟死了的謠言,總之他短時間內也不想見到韓城了。

遊奇看著許添誼陰晴不定的麵孔,鬥膽問:“你們那層樓現在什麽情況啊,陳總最近是不是挺忙的?”他單方麵決定將許添誼的心不在焉和令人訝異的廚藝,歸因為公司近期不穩定的裁員。

許添誼沒理他,遊奇又想了想,若有所悟:“啊!是不是沒人和你過節,傷感了?”

節,當然是剛過去的情人節,但也已經過去一周有餘。隻有遊奇這種這輩子沒輪到慶祝過的單身漢,才會如此重視且遺憾。

不過盡管兩人在單位的關係還算不錯,經常一起吃午飯,遊奇對許添誼的情感生活也並不算了解。

他揣測,許添誼這樣的男的,身高、臉、工作都不錯,應該會有女朋友的吧?

許添誼依舊沒有說話,但是表情變得更臭了點,鍋底一樣。遊奇決定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再多嘴。

吃幹淨午餐,洗好飯盒,去前台確認完沒有陳彬彬的快遞後,許添誼乘電梯上到頂樓。這段時間,公司正以業務調整的緣由,陸陸續續辭退員工。許多人上午還在辦公室寫方案,下午便簽了字,隔天便收拾出兩個紙箱子幹脆利落走了。

亦有消息稱,在加拿大的總部完成權力更迭後,各區高層也即將迎來繼2012年以來最大的一次人事調整。

許添誼見識過這家公司比較輝煌的時刻。七年前他作為應屆畢業生入職,從子公司的銷售做起,到兩年前陳彬彬上任中華區CEO後,終於被提拔為了總裁秘書。

然而頭銜似乎光鮮,要做的事情卻非常雜亂。上還有個大秘書劉亦,仗著資曆安排工作不平均,許添誼毫無怨言,又是個男人,隨叫隨到,陳彬彬也更樂意差遣他。

許添誼的手機365天全天候開機,向上除卻日常工作,多次幫陳彬彬的太太拎購物袋,替代司機接送陳彬彬女兒上下學,也曾數次半夜接到臨時任務,被要求立刻去機場接機,或者是再過兩個小時臨時出差。向下得罪過不少部門負責人,不經意間聽到過別人拿“陳彬彬的走狗”指代他。

盡管他也嚐過996的滋味,但這毫無疑問是他工作以來最辛苦的兩年。

也是這兩年,在陳彬彬的英明領導和大環境的深刻影響中,公司經營江河日下。唯獨考勤越來越嚴格,原本不需要坐班的部門都開始強製每天早上準時打卡。上個月末,更是開始了沒有征兆的裁員。

直到這幾天,陳彬彬似有自顧不暇之意,大半的時間都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和總部開著線上的越洋會議。

許添誼考慮過自己被裁的可能——原本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圍繞陳彬彬展開,衣食住行多,核心業務少,目前根本就沒有合適的空缺崗位可以調整。

他原本應該煩惱憂心這件事,可是現在他分手了。

頂樓隻有幾個高層的辦公室和會議室。作為秘書,許添誼的辦公室在陳彬彬的外麵,和大秘書劉亦的在一起。劉亦靠內,剩下靠門的給他。午休時間,人並不在。

陳彬彬推門出來,看見他,說:“買份肥牛飯放我桌上。”陳彬彬使喚人不愛帶稱呼,祈使句一串從嘴裏趕出來。接下來他就像不願再浪費時間,風塵仆仆走了出去。

“好的陳總。”許添誼趕緊站起來,等人走後也走出去,重新坐電梯下樓。陳彬彬最愛吃的肥牛飯在隔壁商廈的底樓,生意很好,每次都需要等一會。

正是飯點,許添誼站在那幹等了快四十分鍾,終於拿到盒飯。這也意味著休息時間徹底告罄。將飯放到了陳彬彬桌上,他閉目養神了三分鍾,然後打開工作郵箱,開始處理這個時間段湧進來的最新郵件。

為了確認時間,許添誼拉過桌子上的台曆看日期。動作太猛,一不小心碰倒旁邊藏在綠植和顯示器中間的一張拍立得。

隻是一隻不能再普通的奶油蛋糕,植物奶油白得像雲,上麵裝飾又苦又澀的紅櫻桃,邊緣插了兩支俗套的、大的數字樣的蠟燭,湊成28的數字——

他的性取向從未向單位同事公開過,因此謹慎再謹慎,省略一切主體,台麵隻敢擺蛋糕的照片。

無比廉價,但框定在畫幅中,黯淡的燈光下燭火搖曳,也有獨特的溫馨。

許添誼出生在2月29日,意味著隻有四年才能過上一次真正的生日。次數本就屈指可數,毋庸說大部分時間都被周圍人有心地忽略了。

楊曉棟也不意外地忘了,臨時想起來,隻能趕緊去路邊的蛋糕店買了隻滯銷品。掏出的時候甚至有點心虛。

楊曉棟原本以為許添誼會非常生氣,但許添誼沒有,還對著蛋糕認真拍了兩張照片,說:“是紅寶石的吧?”

“這麽喜歡?”楊曉棟目瞪口呆,得意地隨口承諾道,“下次給你買個好點的蛋糕……”

承諾輕飄飄,又免費。許添誼照單全收。

許添誼把拍立得照片扶起來,捏著看了半天,看到眼球酸脹,呼吸困難。

盡管已經快三十歲,工作上情緒穩定,作風嚴謹,生活中也麵麵俱到,保持勤勞強勢的本色,實際心裏總會一閃而過些幼稚問題。比如,很想知道怎麽樣才能讓戀人更滿意自己,想知道怎麽樣才能獲得更多的愛,想知道怎麽樣談戀愛才能更加順利一點。

這幾天,人甚至不能停頓下來,一有空閑,那個念頭就冒出來:又分手了。失眠時候,看天花板,也想:怎麽會這樣?

他翻來覆去思索楊曉棟說的那段話。嘴巴毒、脾氣壞……覺得可能是對的。他從小就脆弱又好麵子,因此善於逞能和虛張聲勢,成為了一個張揚舞爪的人。

每次楊曉棟徹夜不歸,他都輾轉反側睡不著。每次感受到冷落和漠視,都忍不住找理由要吵架。盡管每次吵完架也都要後悔,但下一次還是會忍不住想吵些什麽。因為隻有吵架的時候,楊曉棟才會全神貫注、聚精會神,好像眼裏隻有他。

許添誼為自己辯解,其實他可能沒有那麽糟糕。隻是被愛也得有天份,他妄圖勤能補拙,像摸黑前行,撞到石頭,流很多血了才知道該轉向。這已經太遲。

大概有些人數學不好,有些人做飯難吃,他也隻是從小就不擅長討人喜歡而已。

“小許。來一下。” 陳彬彬沒回來,劉亦倒是從外麵推門進來,衝他友善笑笑,“咱們過來聊聊……”

“呆在這裏,之後怎麽樣都不知道。可能被裁,也可能調崗,這都是說不準的。”小會議室間裏,兩人對坐,劉亦語重心長道,“我們也跟著彬彬總幹了兩年,知道他的工作風格,配合起來也比較順利。待遇肯定是比現在要好的。陳總對我們也算是不錯的,對吧?你好好想想,時間緊,周三前給我回複。”

陳彬彬即將自行另謀高就,他有意帶上自己目前兩個最得力的助手。

劉亦已經答應了,現在希望能說服許添誼一起走。

在許添誼給出回複前——第二天,仍舊是個普通的、豔陽高照的工作日,中午十一點半,許添誼和遊奇在pantry吃飯,今天他們來的早,十分鍾以後,才有其他的同事陸陸續續出現。

其中一個男的走過來便說:“陳彬彬終於要滾蛋了!”周圍人忙示意他低調,又不經意地往許添誼坐的位置看。示意有走狗在此出沒。

遊奇立刻精神了:“有大新聞?”他示意許秘書在此處不要走動,小跑去工位端來了筆記本電腦,把桌上的麻辣燙外賣和保溫飯盒挪走,擺好打開。

進入OA係統,就看到了兩條極短的站內訊息。

第一條訊息交代了高層的一些職位變動和區域劃分的調整,第二條則是宣布陳彬彬即將卸任大中華區首席執行官的職務,這兩周將負責交接並幫助領導層過渡,當然另外還揭曉了接任者的名字。

原本在加拿大本部供職的Zhizhao He先生,即將擔任亞太區首席執行官。可能因為係統格式限製外加國籍並非中國的原因,名字隻用了英文字母展示。

“執……照……喝……”遊奇慢吞吞跟著念,“我拚的對嗎?”

許添誼看白癡似的:“He先念啊,賀,賀之昭……”念完,自己卻被這發音截住話頭。

半小時後,行業內比較有影響力的幾個公眾號都陸陸續續更新了一條相似的推文。標題開頭二字必然是“重磅!”,接著的則或是維爾集團迎來近十年最大組織架構和人事調整,或是維爾集團新設亞太區首席執行官,將由賀之昭擔任。

許添誼坐在桌旁,點開了其中一篇。文章開頭講述的是維爾集團此次取消了原本設立的大中華區,將南亞、東南亞區域還有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業務一齊整合為亞太區,並由賀之昭擔任首席執行官。與此同時,歐洲、中東等區的首席執行官也都重新進行了任命,幾位負責人都會向集團的全球主席TomEvans直接匯報工作。

但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陳彬彬的名字再未被提及,文章剩下的篇幅,都用來重點介紹了新亞太區首席執行官賀之昭的生平履曆。

一張職業照被居中放在了開頭——灰色背景下,照片上的人西裝革履,發型齊整,衝著鏡頭內斂地微笑。

遊奇點頭稱是:“嗯不錯!比陳彬彬帥多了。”

周圍人都無心吃飯,有的在議論賀之昭,說他是Tom Evans的朋友,因為公眾號上那麽寫;有的在大聲念文章下的評論,稱陳彬彬兩年前對著上一任傳播總監邱一民做的事情終於得到報應,這是孽力回饋。

一片熱鬧中,許添誼對著這張職業照安靜地看了半天。

縱使年華逝去,童年夥伴的樣貌已近乎在記憶中消失殆盡,但那眉眼間隱約殘存的少年模樣,再加上相符的年紀、獨有的經曆和極低的重名率,讓許添誼十分確定此賀之昭,便是他腦海裏想的那個人。

說不生氣是騙人,但隔的時間太久,比起其他情緒,以這種方式重逢的訝異才最為深刻。

如果是十年前,他一定會殺掉對方,但如今那些夜晚輾轉反側、咬牙切齒的心情都難再重返體會,記憶中的細節也都化作泡影,連大動幹戈的必要和衝動也都消散了。

許添誼左端詳,右端詳,心裏悶得慌,像火燒。他琢磨許久,強忍下了啐一口的欲望,最後隻輕輕嘀咕了句:

“沒死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