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覆水難收

今年春季的雨水格外豐沛,一連下了幾場大暴雨,不少街區低窪的地方都積水嚴重。

出行不便,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居家辦公。

當然,這不包括許秘書和他的老板。

窗外瓢潑大雨,把景色都抹去了。

許添誼已經習慣風雨無阻地上班,因為陳彬彬每天都到崗,所以必須有個人跟著,隨叫隨到差遣使喚。劉亦家裏有小孩,每次就都是他留著照應。

安靜的辦公區,許秘書站在茶水間接咖啡,因為雨聲磅礴,他抬頭看了眼,又繼續低頭發消息給Kelly,請行政部掛心賀之昭辦公室東南角漏水的事宜。

維爾的辦公樓基礎建設都還算到位,唯獨天花板似乎因管道布局不合理,下雨就會傳出水流過的聲音,也因此經常洇濕發黴。

早在陳彬彬坐鎮時,那塊地方在梅雨季節就曾經剝落過牆皮,還有水滴下來。彬彬總大為惱火,還讓許添誼請專人鏟了牆皮重刷牆麵。

然而問題根源沒解決,因為這段時間的雨水,牆壁與天花板的銜接處洇濕的痕跡不知為何變得尤為明顯,不能再拖下去了。

許添誼等待咖啡接滿杯子。辦公區很安靜,隻有他和賀之昭。賀之昭在裏他在外,這種獨處他並不排斥。

陡然,雨水的聲音中,他忽然聽見一聲響動,像什麽破土而出,奔湧而來。

許添誼臉色微變,果斷擱下杯子。

“忘了說,意見收到了。”視頻那頭是個黑頭發藍眼睛,混血特征明顯的年輕人,“這個這個,怎麽說來著?哦,‘多謝多謝,收獲頗豐,感恩的心!’”最後十二字由散裝中文組成,不忍細聽。

賀之昭欽佩了,Alan的中文水平真是出眾,還會對仗。他說:“不客氣,這個案例分析是小誼做的,針對中國市場的需求分析很到位。”

“小誼?”Alan在那頭喝了口咖啡,“誰是小誼?”

兩人念書時候認識,Alan Evans是Tom Evans的大兒子,母親是華僑。

由此可見公眾號的傳聞對了一半,至少姓氏是對的。

賀之昭道:“是我現在的秘書,也是我的朋友。”

“……哦!對,你已經順利找到他了,恭喜恭喜!”Alan浮誇地露出沮喪的樣子,“我不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是嗎?嗚嗚。”

賀之昭:“我想你的沮喪是裝出來的。”

“啊是的,演一下,別當真。你知道的,我為你感到高興。”Alan知道賀之昭的情況,習慣直白回答這類關於情緒的問題,“你們關係好嗎?相處是否融洽?”

——他聲稱已經完全不記得我了。

賀之昭心裏這麽想得甚至有點沮喪了,但嘴上說的是:“我們關係很好,下班還會一起健身。”

這大抵就是那種男人的好勝心之類的吧。

Alan很有興趣:“哦,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下次介紹給我認識一下吧。”

賀之昭思考半晌,舉起桌子旁邊的咖啡杯:“細心。這個是他幫我做的咖啡,每次味道都一樣好。”

“哦,偉大的秘書!除此以外呢?”

“漂亮,和小時候一樣。”

Alan像被什麽氣味熏到了,眯著眼露出難以忍受的表情。他說:“好吧,我多嘴提醒一句,雖然你們可能曾經、現在都是朋友,但不要說這些話給他聽,很像職場騷擾。”

“抱歉,是我疏忽了。接下來我會注意的。”

……

“砰——”

視頻通話的信號切斷了,賀之昭望向天花板。

如同女媧補天前的神景,角落的一整塊天花板終於承認不住壓力,重重掉了下來。

同一時間,順著那巨大的缺口,一束水柱滂沱地傾瀉而下,澆在地毯上、沙發上、桌子上。

洪水從天而降。

許添誼推開辦公室門前,是害怕賀之昭出了事。遇到不好的征兆,他總是忍不住鑽牛角尖往壞的地方想,這已成為他思維的定式。

他一把推開磨砂的玻璃門,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

水,潮濕。

末日降臨,天花板垂了長長的瀑布下來。

賀之昭在辦公桌後,隻來得及站了起來,一樣望著瀑布。

看到他來,先露出一個笑容,平和道:“雨好像下進來了。”接著慢慢踱步趨近水源,有些探究之意。

人沒事自然是好的,但看人沒事人一樣許添誼又有點說不上來的生氣。

他那瞬間忘了自己作為秘書該有的周到,隻取了把傘架的長柄傘撐開,幾乎是兜頭塞過去:“拿著撐好,當心別被水給澆了!”

賀之昭聽見這說話語氣,周身立刻泛上熟悉的感覺。他又想起自己解開數獨的瞬間,聞見雨後空氣的瞬間,以及,看見春筍一樣的小貓的瞬間。

這些感覺像被保鮮起來,這刻又被拿出來。重新體驗一遭,他感受到相同的安心和喜愛。

賀之昭舉著傘,他的心跳快起來,因許添誼這種久違的生動感到舒暢。

而許添誼打了電話給物業,想要轉移辦公室裏的東西:“桌子離水太近了,我把這個先給移到旁邊——”但腳下還有地毯,產生的摩擦力讓他撼動不了分毫,於是更加生氣。

賀之昭將傘撐到他頭上:“別著急,你拿這個,我來搬。”自己摘了西裝外套,撩了兩下襯衫袖子就要上場了。

“不用。”許添誼忙阻攔,“我來,或者等物業的人一起……”讓老板親自幹重活總不合適。

“沒關係。”賀之昭毫無這樣的意識,“我力氣大,非常適合搬。”果然一抬桌子就起來了。

許添誼拿著賀之昭的外套,盯著他隆起的肌肉看,噤了聲,有種該吃齋但破了戒的感覺。

十分鍾後,樓下物業派了三個人急匆匆出現,看見這盛況,也大為震撼。為首的道:“真不好意思,我們也頭次見。你們外麵先坐一會?我們給看看,有需要再找你們。”

兩人不敢走太遠,隻去了樓下的便利店。

賀之昭又是躍躍欲試的樣子:“吃什麽?我的手機支付應該已經成功開了,我要試一試。”

許添誼睨了他眼,跟看小孩似的。主要因為這中文太爛。

便利店沒有其他客人,賣剩的關東煮孤苦伶仃地散落在格子裏。

賀之昭拿了架子上的脆脆鯊,再將剩下的關東煮一網打盡。結賬時,他站到櫃台前,慎重掏出自己的手機,點了兩下,二維碼彈出來。

營業員不會覺得這是一個神聖的時刻,他隨意抬起機器,掃了一記,“嘀”一聲,手機就出現了扣款成功的界麵。

賀之昭扭頭看人,鄭重說:“成功了,真是方便!”

許添誼噎了噎,真不知該怎麽捧場:“恭喜。”

結完賬,他們一同坐到便利店的桌凳上,長條桌緊貼玻璃,玻璃外是鋪天蓋地的雨。

許添誼悶頭吃自己那碗關東煮,餘光裏,看見身旁人正在小心翼翼拆脆脆鯊。手很大,但脆脆鯊很小一根,動作笨拙中充滿反差。

他無聲地觀察著,就見賀之昭拆完,把這便宜威化拿在手裏,咬了一口,又露出一種很淡的,滿足的笑容。

許添誼啼笑皆非,頭一次知道這零食這麽好吃。他故意問:“這個好吃,還是我做的飯好吃?”

“你做的飯最好吃。”賀之昭立刻答。

他媽的騙人的吧。許添誼這麽想,但不以仇恨的目光盲目地與賀之昭對峙,又忍不住動搖,因為賀之昭說話的樣子的確總是很真摯,如果不相信就像辜負了什麽厚重的信任。

尤其是此刻說他燒的飯好吃,一臉真誠,眼巴巴的,就好像在等待什麽反饋或表揚一樣。

許秘書矜持道:“謝謝啊。”

賀之昭馬上說:“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他認為自己這次的發揮不錯,感到滿意。

他要尋找到許添誼說不認識他的原因,屆時需要有更清晰的表達,他還需要練習和準備。總之,不該在便利店,也不該在天花板漏水的一天。這恐怕並不合適。

許添誼看向桌前的落地窗。外麵極黑,玻璃是摻雜雨水的鏡子,把他的表情映射在上麵。他在無自覺地笑。

許添誼的心中總有兩種矛盾的情緒同時膨脹,但現在一種暫時性地完全壓倒了另一種。

——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賀之昭那句“很高興認識你,我很幸福。”的殺傷力是超乎想象的。

他把這句話顛來倒去想,心頭發軟,連賀之昭在他心中的形象都一並神化,簡直有點後悔當時說什麽不記得了,他一生氣就喜歡說反話,因此他們所有的話題有了涇渭分明的界限——隻有現在,沒有過去。

許添誼別扭地掏出自己的手機,決定講工作:“邱虹上次的招標書,我又看了兩遍,對媒體公關這一塊還是存疑……”

手機小,兩個人隻能湊在一起看,聽了幾分鍾,賀之昭點頭道:“我將上一版頂層設計的方案又看了一遍,發現有幾個問題至今沒有解決……”講回工作,氣氛變正常很多。

工作是最安全的話題。兩人聊了近一個小時,雨停了。

此後幾天,日日都將是好晴天。

回到樓上,經過物業工作人員的努力,天花板也暫不再漏水,隻剩下殘局要收拾。空氣中殘留著雨水氣味,幾個工人忙著將地上濕透的地毯卷起來。

負責的中年男人向他們致以歉意:“不好意思啊,我們也是頭一次遇到。估計是當時建樓水管預埋有問題。給你們帶來麻煩了,保證,保證!一周內徹底解決。”

辦公室仍舊湯湯水水的。許添誼看著,腦海浮現一個成語,叫覆水難收。

水潑到地毯上不能裝沒發生,那故事有辦法回到一切沒有發生的樣子嗎?

或許要原諒,隻有一種方式,就是,前行,繼續下去。

大概把地毯卷一卷,清洗好晾幹,把天花板的水管修理得嚴絲合縫,又可以永以為好。多美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