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在尋找自己的鑰匙

“好久不見。”屏幕另一端,一個和藹的中年女性向鏡頭微笑。

“你到中國了,是嗎?”她用英語問,“一切都好?

“是的。”坐在電腦這一端的賀之昭也微笑,以英語作答,“已經在中國呆了快一個月,很順利平安。”

田沐春點頭,又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鏡頭。

賀之昭從二十歲起在她這裏接受心理谘詢,此後三年間一直維持著低頻率但規律的定期谘詢治療。

最近幾年,由於改善的效果不錯,谘詢的頻率逐漸降低。

兩人已經半年沒有聯係,田沐春本以為自己和對方的聯係也將到此為止。

再見到,熟悉也陌生。

“我找到自己小時候的朋友了。”賀之昭沒做停頓,“他現在是我的秘書。”

“是你之前所說的,那個最重要的朋友嗎?”田沐春試探問,“河豚?”

視頻窗口那頭的人點點頭。

她記得在此之前,賀之昭依靠自己在國內的親眾聯絡到了河豚的弟弟。但據弟弟所言,河豚本人已經與家斷聯許久,並不知道在哪裏。

一年前,賀之昭說在朋友公司的網站看到了很像幼時朋友的照片,經核查名字也對的上,打算借此計劃回國任職。

“即便不是他,長時間停留能夠尋找到的概率也將顯著提高。”那時的賀之昭道,“這或許是比較關鍵的步驟。”

他說:“我在尋找自己的鑰匙。”

所有的谘詢記錄可以將賀之昭的人生經曆串聯起來。田沐春常常為他驚人的記憶力感到驚訝。賀之昭連自己在中國念書的生活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過往,他多次提到過這個代號為“河豚”的朋友。

河豚,河豚。

他們約定了用這個名字稱呼“那個朋友”。

“因為他經常生氣。”賀之昭用手比了個圓形,“就會像河豚一樣。”

幼時相識,一直到分開前,兩人近乎形影不離。

與河豚道別後,賀之昭來到了加拿大,經曆了一係列的生活變動,跌宕起伏,直至穀底。

——因為以羅曼蒂克書寫的實質是場徹底的騙局。臨近出國前,那個男人以安頓、投資等由頭,向薑連清借了筆錢。不多不少,恰好是她全部的積蓄。

薑連清誤以為Johnny短暫的失聯是忙碌,以重新開始的期盼,輕裝上陣,帶著賀之昭破釜沉舟地抵達了溫哥華。

搭乘出租車,遞上圓珠筆寫的地址紙條,司機眼光裏有探究,問:“確定去這裏?”

薑連清笑起來:“是的。”

兩小時後,他們抵達約定的地點,發現根本沒有樓房,沒有新家。

是一片墓地。

作為心理谘詢師,作為同為典型的第一代從中國來到加拿大打拚的移民,田沐春很能理解賀之昭當時所受的打擊,和他的母親的選擇。

原本是風光出國,這下故土難歸。無論如何,母子二人還是堅強地選擇了留在加拿大。

盡管受騙上當,但初初抵達這片陌生的大陸,太多國人是堅信遍地黃金,希望能在這裏站穩腳跟,做出點事業。薑連清也不能免俗,有著這樣樂觀的心態。

賀之昭沒有開房間的燈。時間晚了,黑暗如魚得水地遊進來。

“他說對我完全沒有印象,認為我可能是記錯了。”他的語氣一如既往,沒有明顯的起伏,顯得很平和,“但的確是他。我認為,這是對過去經曆的刻意否認。”

出於之前谘詢的習慣,田沐春先問的是:“當時你什麽感受呢?”

這一次回答很慢,像信號從加拿大抵達中國,漂洋過海,需要一定的時間,產生了延遲。

田沐春耐心地等待,沒有加以刻意的引導。

賀之昭在抵達加拿大的初期出現了極短暫的失語,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然而本質都是遭受劇烈變故後,述情障礙陡然加重造成的症狀。

這意味他無法順利表達自己的情感,也無法成功感知其他人的情感變化。原本隻是表現得比較遲鈍,這下終於抵達了爆發點。

然而經過前幾年不斷的、有針對性的反複訓練,賀之昭的情況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已經可以比較順利地表達自己的情緒變化,並對他人的情緒加以共情。與普通人基本無異。

田沐春認為他現在完全有能力表述出來。

下一秒,對麵的人說:“我不相信他不記得我,很沮喪。”

“和河豚說了嗎?”

“沒有。”賀之昭說,“我發現自己使用中文的時候又出現了表達障礙。”

他說:“也有可能因為是他。我還沒有尋找到答案。”

從小因為對分析別人的情緒、表達自己的情緒感到困難,他開始習慣用邏輯推理一切事情發生的原因,同時潛意識習慣用直接的行為昭示自己的情感。

對他來說,喜歡是跟隨、注視、傾聽和親吻。唯獨不是表達。

唯一的鬆動,是那天拿到許添誼給他的巧克力,說他的發型不醜。

賀之昭想起之前在夜晚聽到的喜歡,像最糟糕的模仿犯也說喜歡。那天的空氣像巧克力,有實質的香甜。

他也記得許添誼把他推到地板上,和他說“絕交”,記得上車時候許添誼踢的那一腳。賀之昭能後知後覺捕捉到朋友的憤怒,卻無法順利理解對方生氣的原因。不安,緊張,所以覺得做什麽都沒意思,想知道究竟自己哪裏做的不對呢?

發現被騙後,為了解決生計問題,也是省錢,薑連清白天在中餐館打工,晚上就帶著兒子暫時睡在老板提供的員工宿舍。

飯點,安靜的員工宿舍,十二歲的賀之昭坐在床沿,從自己的包裹摸出紅色的老爺爺遊戲機。一啟動就發出了刺耳的遊戲聲音。他又摸出疊得齊整,但充滿皺褶的紙張,看到背後細細密密的“勿忘我”。陌生的中文字,嗡嗡作響。

於是明白,雖然之前還在操場上做廣播操,在房子的客廳養金魚,在許添誼的身邊。雖然現在失去一切,經常在充滿油煙味的廚房發呆,在歇業後幫忙算賬,但都是真實的,不是夢。

接著他和最好的朋友失聯了。

……

“不用緊張,剛切換語言環境,你又很久沒有用過中文,這是很正常的。”田沐春道,“要我現在說一長段的中國話,我也有困難。”

“一開始,河豚會避免在非工作時間段與我產生交集,我能感覺到。但有一天開始邀請我一起吃飯,我非常……高興,也順利地表達了對他午飯的讚美。我誤以為這是我們兩個人變得友好的信號。隨後,我就邀請了他一起健身。”

田沐春:“你希望和他增加接觸。”

“是的。”賀之昭說,“但他沒有吃晚飯,低血糖了。我決定把他送回家。我買了吃的給他,當時的氛圍不錯,也可能是我自以為是了。”

田沐春感到信息量的匱乏,追問:“你覺得河豚是一個怎樣的人呢?和小時候,或者和你想象中有沒有什麽區別?”

賀之昭的大腦又像過載了一樣,最後說:“抱歉,一談到河豚,我的表達能力又下降了……我覺得他有點憂傷。”

“沒關係,是你很重視他。”田沐春理解道,“你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對你來說很深邃。”

“深奧。”賀之昭道。田沐春笑起來。

又說回到許添誼表示自己完全不記得賀之昭這個人時,田沐春問:“當時你希望他的表現是什麽樣的呢?或者他說的會不會是反話?你們兩個共處的時間很長,不應該那麽輕易遺忘才對。”

賀之昭說:“之前的谘詢我們之前一起分析過,他重新回到自己的生父身邊,也象征著開始一種嶄新、截然不同的生活。”

“所以全然地忘掉過去?或者,全然地否定過去?”

“但我印象中,他的生父應該並不是一個很好的人。”

……

兩人聊滿五十分鍾,一次谘詢的時間到此結束。

賀之昭將電腦關機,習慣性拿出筆記本,對今天的情況加以總結。

在離開許添誼前,賀之昭的述情能力並沒有那麽糟糕,而是隨著時間不斷惡化退化,終於在上大學的時候被建議接受心理谘詢。

賀之昭將筆記本翻到前麵很多頁。田沐春建議過他可以試著將情緒表達寫在本子上。前幾年寫得比較多,這兩年的記錄隨著谘詢頻率的降低也減少了。

他很快翻到一次的谘詢記結束後,自己寫的一句話。這是他曾經比較滿意的造句,但因為句子中沒有直白的情緒用詞,並不是合格的作業。

“離開河豚以後,生活逐漸變得黑白,失去了色彩。”

在和許添誼的相處過程中,他曾經感受到過極為強烈的情感變化,這種能夠捕捉的東西讓他喜悅,產生依賴,並且覺得生動。

他也想起自己前兩年找到許添寶,被邀請到家中做客。

離開大院,新房子也住了有些年歲。客廳一片琳琅,樂器、跑步機把不大的地方塞滿了,一旁的櫥櫃也擁擠,裏麵擺放了很多三口之家的合影——

慢慢變老的於敏和許建鋒在兩邊,逐漸長大的許添寶在中間。

從小到大,全部是三個人。

賀之昭將筆記本翻回了最新那頁,開始訓練。太久沒寫中文字,不比十二歲時候寫得更好,一個個寬寬窄窄,像會跌跤的小孩。每到這時他都無與倫比鄭重,一如讀書仔完成最沒有把握的作業。

但不知為何,他比往日有信心許多。

下次見麵說什麽?用中文寫出來,要把情緒表達出來。

既然忘記了,可以重新好好認識一下嗎?

筆尖劃過去,歪歪扭扭隻寫出一行:很高興認識你。

周一早晨,電梯門開合,吐出一個總裁,路過前台說:“早。”

前台的王茉莉原地起身:“早,賀總!”

走過pantry,幾個員工在吃早飯,看到也都說“早上好。”、“早。”

經過還隻有幾個人的辦公區,工位上的同事們紛紛抬頭道:“早,賀總。”

大家心裏感歎,真是完美的男人!

賀之昭穿著襯衫,胳膊上勒了袖箍,手裏拿著自己的外套。他從辦公區中間的旋轉梯快速上樓,許添誼恰好路過,被嚇一跳:“賀總早。”

“早,小誼。”賀之昭微笑,一鼓作氣,“很高興認識你,我很幸福。”

見鬼了?

一句話,讓小誼像經過伊甸園的路人,被掉下來的禁果莫名其妙打了一下。

許添誼滿頭問號,心中暗示自己要溫良恭儉讓,遂答:“哦,知道了。”說完就耳朵燃燒,很快扭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