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傻瓜才會假裝堅強嗎?

沒有健身過的人常對健身有一些淺薄功利的看法,這包括對健身過程痛苦的輕視,和對收獲成果的急切。

不巧,許添誼兩樣全占。

健身房的大燈熄滅了,僅有兩個昏暗的氛圍燈亮著。落地的玻璃窗外,隔壁商廈外立麵的天幕屏不停切換著畫麵,當紅的男明星捧著粉底液微笑。遠處江麵燈光交錯,這應該是很美,值得欣賞的瞬間。

除卻此刻他坐在腿屈伸訓練器上。

十分鍾前,兩人完成了熱身動作,賀之昭說:“今天我要先鍛煉大腿。”

許添誼對健身的認識還停留在舉舉啞鈴、上個跑步機。許多固定器械不認識,不知道怎麽用,怕露怯,遂裝模作樣跟在賀之昭旁邊,在一模一樣的器械上落了座。

不同的機器對應訓練不同的部位,連哪一塊肌肉負責發力都分工明確。

許添誼發現賀之昭提速了,憋了股氣也跟著快起來。

隨著小腿緩慢將那圓柱樣的東西抬起,賀之昭的大腿雕刻出精密的肌肉線條。感覺一腳能蹬死八個陳彬彬。

賀之昭已經開始熱身,許添誼隻能跟上,

許添誼很累,且疑惑。

他不明白,為什麽對方看上去遊刃有餘的動作,他坐上去如此吃力,直到大腿接近發抖才能將那圓柱緩慢撼動起來。

真實答案也很簡單,因為沒有任何健身基礎,上來就進行力量練習本就吃力,第二個重要原因是前一個使用的傻逼器材歸位不到位,將調整重量的插銷放在了最後一個插片上,意味著訓練者要負荷最大的重量進行訓練動作。

一個對初初健身者極為不合理的參數。

一旁賀之昭訓練的速度並不快,許添誼一開始還能勉強咬著牙跟上,等做了十個以後,大有筋疲力敝之感。

心跳不斷變快,手腳開始發軟。沒有攝入足夠熱量的身體開始發出警告。

千鈞一發之際,賀之昭提速了。

好勝心讓許添誼憋了口氣,也跟著咬牙快了起來。他誤以為那種不適,是因為太久沒運動造成的,又再接再厲堅持了兩記。

呼吸終於無法攝入足量的氧氣,眼前逐漸模糊。

過度通氣?為什麽會這時候發作?

許添誼的眼前開始發黑,眼中冒出金星。他如同擱淺的魚,動作放了慢倍速。緊接著整個人佝僂了起來。

一片模糊中,他聽見有人問:“小誼?”

像遺失很久的名字,忽然被人打撈上來。

為什麽要這麽叫他?

這麽叫他的,隻有很久很久以前他最好、也最壞的一個朋友。

……

爭強好勝的許添誼已經什麽都感受不到了。他隻眩暈。

天地混沌,山抱水,水繞山,層層疊疊,恰如盤古開天辟地前。

天哪。

賀之昭迅速將人從機器上抱下來,翻了個麵攬在懷裏。

他通過翻開眼皮,傾聽心跳,感受人中處呼吸等手段,冷靜地判斷得出:“吃晚飯了嗎?你可能是低血糖了。”

許添誼渾身使不上力氣,雙手無力地垂在地上,一種騎士中箭彌留的姿態。聽見問題,隻氣若遊絲地搖了搖頭。

賀之昭一手摟著他上半身,一手拿過自己的運動水壺,說:“裏麵是電解質水,你喝一點。”

世界如波紋。許添誼眼前發暈,聽到頭頂上有人這麽說,後知後覺乖乖張嘴。

賀之昭摟著他上半身拔了拔,讓他起來些,然後將運動水壺上的吸管口塞進許添誼的嘴裏,將瓶子慢慢倒立起來。

很像喂奶,但幸好兩個人都無暇思索這個。

“稍等。”喂完,賀之昭將人規整地擺在瑜伽墊上,起身去前台繞了圈,如願端來一個巨大的玻璃碗:“這裏有糖。”

他拆圓餅樣的阿爾卑斯往許添誼嘴裏塞,像往公交車的投幣機凹槽投幣。

哢噠哢噠,足足塞了四枚。

空調車,兩人票,出發!

草莓味漾開,許添誼拾回了半條魂魄,把嘴閉上了。

眼睛很久都不能視物,呼吸發麻,等徹底回神,才發現自己竟然睡在老板懷裏。許添誼如遭重擊,趕緊要掙脫開:“不好意思,賀總。”但並沒有成功。

賀之昭取了紙巾,細心地給他擦了擦額頭冒出的冷汗,說:“沒關係,你休息一下吧。”想了想又道,“對不起,下次我要提前幾天和你說。”

在你懷裏休息嗎?還能有下次嗎?

許添誼絕望地閉了閉眼睛。他竟然倒在自己老板的懷裏,甚至坐起不能。最惡劣的社會性死亡事件不過如此。

他氣若遊絲道:“賀總,是我不好,我應該吃飯的,和你沒有關係,你別道歉了,我很想死。”

賀之昭聽完笑起來。不是那種散發善意的,大概單純覺得好笑。他搖了搖頭,把那壺電解質水拿過來,又遞給許添誼:“再喝一點吧。”

再健身是不可能的了,好在不需要去醫院。

許添誼的腳仍舊有些發軟,他站穩了,堅強地要彎腰拾自己的包,卻有人先行一步背上了。

下一秒他雙腳離地,被人公主抱了起來。

許添誼尚未平穩的心跳又開始脆弱地急跳起來,他掙紮著,連稱呼都忘了:“幹什麽?我自己可以走,放我下來!快點!”

一時間什麽繁文縟節都盡數省略,像回到最小、最頤指氣使的時候,對著自己的朋友說要這個不要那個,而朋友全部接納。

“你需要休息。”朋友有自己的想法。

步伐很流利,為了防止別人看到,許添誼掩耳盜鈴地將臉轉向賀之昭懷裏。這姿勢足夠僵硬,過了會他還是沒撐住歇了力,整個人靠了上去。

因為這個距離,他聞到了賀之昭身上很淡的古龍水氣味。

他想起自己頭一次過呼吸也是賀之昭一路背到醫務室,頭暈和心悸倒是略有相似。那時他的臉頰貼著好朋友的後衣領,以為自己要死了,心裏很傷心。混沌時分,鼻間竄入清爽的肥皂味。香味隱約與此刻的重合。

許添誼因此願意相信那時,背著他狂奔的賀之昭把他當成了好朋友,至於之後,變數太多不能勉強,不是朋友了,忘記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電梯轎廂很亮,許添誼被抱著,悶悶地說:“太重了吧。”陳述而非疑問。

“你不重。”賀之昭的聲音從腦袋上傳過來,語氣還是很平靜,如同剛剛的事情也沒有讓他慌亂半分。

許添誼發著愣,思維散漫。這樣的人會生氣嗎?

越知道賀之昭是冷靜鎮定的人,越想知道什麽令他在意,什麽會讓他變得失控,失控起來又會是什麽樣子。

走出電梯,進入地下停車場,空氣變悶,光線隨之陡然變暗。

許添誼明白,這時候再說什麽“不用了賀總,不麻煩了,我自己能回家”,就矯揉造作得多餘,這件事是他必將欠下的人情。

賀之昭走到一輛車前,掏鑰匙開門,攙扶他入座副駕駛:“我送你回家。”

司機隻有在上班時間在可以用,開另一輛商務車。這輛轎車雖然在公司名下,平日實際專門配給賀之昭做私人座駕。

許添誼硬著頭皮,公事公辦地禮貌說:“謝謝賀總,給您添麻煩了。”

賀之昭把許添誼報的地址信息輸入到導航係統內,開出地庫。將車開到地麵上,卻又就近停了下來,示意:“稍等。”

隔著車窗玻璃,許添誼看到對方下了車,輾轉快步邁進了便利店。便利店是夜晚一條街上最明亮通透的光點。他望進去,看賀之昭很快地要了幾樣吃的,結完賬,再匆匆走了出來。

為了防止賀之昭發現自己在看他,許添誼旋即收回目光,開始看車中控台顯示屏上正在播放的曲名。他要找機會告訴公司的司機,可以迎合老板的口味,將披頭士的歌曲加入播放列表。

歌曲因為駕駛員的離開中斷了播放,停在一句歌詞上。

“For well you know that it’s a fool who plays it cool...”

【你應該懂得,傻瓜才會假裝堅強。】

許添誼承認自己很蠢,因為什麽都喜歡逞能,根本無法設想不逞能是何種情態。連健身這樣的小事都要不明不白地意氣用事。

賀之昭從車尾繞到駕駛位,拉開車門,寒風跟著一起吹進來,讓人清醒半分。

“抱歉,久等了。”他捧出一碗熱關東煮,又掉出幾個飯團和兩條巧克力,“可惜太晚,周圍的飯店都已經關門……你還是吃一些東西比較好。”

密閉的車廂即刻被關東煮的香味泡入味了。

被這味道一熏,許添誼也體會到了難以抵擋的饑餓。他道了謝,端著紙碗喝了口鹹湯,隨後拿出裏麵的魚丸吃起來。

嚼著嚼著,才發現賀之昭並未將車開動。

許添誼舉著魚丸,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後看到賀之昭盯著他看個沒完沒了,終於麵有慍色:“想吃自己拿。”

賀之昭搖搖頭:“我不餓。”他俯身去夠了後排的運動包,把裏麵的水壺拿出來,打開嘴喝了口。分明就是剛剛喂給許添誼的運動奶瓶。

許添誼不自在地移開目光,這是別人的水壺,輪不到他指手畫腳。毋庸論兩個人小時候也沒少分享過同一瓶鹽汽水。

喝完了,賀之昭終於說出實情:“關東煮有尖的地方,開車吃危險。”話又說不利索了,“到處便利店二十四小時營業,真是偉大。”

許添誼吃完,下車將紙碗丟進了街邊的垃圾桶,因為吃得飽,心情跟著好很多。即便已經很晚,車子駛上高架,在匯入口還是見到尾燈一片紅眼。

堵車之際,賀之昭的電話響了。

接通後,對麵熱絡的聲音富有感染力地傳過來,用英語詢問自己下午發來的設計方案怎麽樣。

賀之昭也用英語回複,少數句子夾雜專業術語,讓許添誼的理解慢上半秒。他敏感地察覺到兩人雖然談著工作,語調卻摻雜鬆弛與隨性。對方甚至插嘴說了句新買的車。關係應該不僅限於普通的同事或合作夥伴。

他不能主動詢問。

心裏有爪子撓,終於等到電話掛斷。

“小誼。”賀之昭又轉化回沒那麽熟稔的中文,說,“明天我會將這份文件發給你,麻煩你也給出三點修改意見,詳細的我會在郵件中說明。”

“好的,賀總。”許添誼答。秘書的任務當然包括其他領導交辦的任務。

賀之昭又道:“剛剛是Alan,我的朋友,有計劃近半年來中國,到時候介紹你們認識。”

我的朋友。

從賀之昭口中聽見這二字,許添誼心跳漏一拍,像見到新奇玩意。

他想譏諷你的朋友還挺多,還有你對這個朋友真好之類的風涼話,最後基於兩者現在隻是上下級的關係,說出口的便隻剩好。

車停在老小區旁邊,周圍沒有燈,綠化高高地從護欄的縫隙伸出來,像從永遠沒有農忙的都市開進了吞噬的叢林。作為著名的城區空心樹地帶——往前往後都是極為不錯的居民小區,步行可到幾座高端商場,隻有這裏是樓齡超過二十五年的公房,像被發展的洪流忘掉了。

住在裏麵的居民基本都是已經退休二十多年的高齡老人,這個點睡了,小區很暗,沒幾戶開燈。

許添誼說:“賀總,您不用開進去了,裏麵路窄,車不好掉頭。今天謝謝您。”

賀之昭未做勉強,他按住車側解鎖的按鈕,一邊道:“小誼,如果你不介意,還是喊我的名字吧。”

“啊?”許添誼沒反應過來,“這不太合適吧。”

“畢竟我們從小就認識。”賀之昭耐心地補充了一句,“而且現在也不在工作場合。”

許添誼用舌頭抵著上顎,控製自己露出得體的表情。

你沒提過這件事,我便也當忘了。

可是憑什麽你平靜從容地說出這些話,顯得我們關係很好?

許添誼的報複心又出現了。

他說:“抱歉,賀總,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些什麽誤會?”

他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您一口一句小時候,似乎覺得我們從小就認識,關係還不錯。但是我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有去加拿大朋友,我自己也從來沒去過加拿大。”

他意氣用事道:“之前也從來不認識叫賀之昭的人。”

“從來”兩個字,咬的很重,斬釘截鐵。

空氣陷入了凝固狀態。

許添誼盯著賀之昭看,對方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隻是明顯在思考,飛快地思考。

明明音樂已經掐斷多時,他卻又想起那句歌詞。

傻瓜才會假裝堅強嗎?

正當許秘書想不出這次討論會以何種形式收尾時,賀之昭沉吟片刻,冷靜地問:“你有遇到過讓你短暫失憶的事情嗎?”

“沒有。”

“頭部是否遭受過比較嚴重的外傷?”

“沒有。”

“有沒有經曆過比較大的情感波動,出現記憶前後無法銜接的情況?”

“沒有,你不用再問了。”

“我明白了。”賀之昭點點頭,“這的確奇怪。”

“賀總。”許添誼微笑著,決定將錯就錯下去,“我真的沒有關於您的記憶,您是不是將我和其他人搞錯了。或許那個人也叫許添誼?”

“也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賀之昭說,“但你和小時候長得很像。”

“我這樣的普通長相,隨處可見。”

賀之昭又道:“你還有個叫許添寶的弟弟,對嗎?”

許添誼臉上的假笑掛不住了。他沒再回複,扭頭打開車門:“多謝今天送我,再見。”

“明天見。”賀之昭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說,“忘記了也沒有關係,我們可以重新認識。”

嘴裏還殘留著榛果巧克力的甜味,許添誼目送轎車轉彎,消失不見。

他像回到大院外的路口,目送車開走,知道裏麵載著賀之昭,心中隨即產生難以抵禦的悲傷。那輛車載著他的朋友和童年一去不返。

當聽見賀之昭稱電話那頭的男人叫“朋友”時,他最先冒出的情感,竟然是嫉妒。這讓他倍感恥辱。

或許因為過去了太久,也可能因為賀之昭不知所謂笑得太多,許添誼總忘記自己內心的仇恨,又或是更渾濁抽象的情緒。

他現在終於可以勉強認為,賀之昭是個不錯的人,他可以不再去準備殺掉對方。可是那個問題仍舊懸在他的嘴邊,蠱惑著他,讓兩人之間有著不可融合的隔閡——

許添誼閉了閉眼。他發現自己被童年困住了。

暮色四合,連風聲也沒有。這又是個黑得和煤炭一樣的夜晚。

可是真會有答案嗎?真會有他想要的答案嗎?

許添誼深吸口冷氣,像灌一壺涼湯,凜冽到讓人顫抖。呼出來,好像也抖落了什麽。

受了太多挫折,悲傷的事情發生了太多,他已經能接受自己不是什麽無所不能的勇敢騎士。

他沒有想象中堅強勇敢,所以就像賀之昭說的那樣,重新開始吧。

因為從小到大,他向來是一個別人稍微對他好一些,就感恩戴德,無所適從,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人。

那就用更好的書寫方式把開頭重新寫好,把一身沉重的往事都抖落幹淨,像一切傷心的事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們或許也可以成為不錯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