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未央宮雖大, 但到底是皇帝的住處,允許這些夫人小姐走動的範圍十分有限,不一時, 時塵安便尋到了柳菁。
她並非獨處, 而是被兩個滿頭金釵銀簪的小姐堵在宮牆下,時塵安遠遠望去,能看到她因為羞恥, 不知所措而下垂的睫毛在顫抖,她低下的頭顱好似她在被嘲笑後被迫拋棄的自尊。
時塵安看得難受, 她快步向柳菁走去, 那兩個小姐沒有注意到時塵安來, 還在陰陽怪氣柳菁:“名動長安的才女連點臉都不要了, 你的未婚夫被陛下挫骨揚灰, 你沒有跳護城河去陪他, 也該自請去西郊行宮伺候太後,你還有什麽臉進宮,晃陛下的眼, 惹陛下不痛快?”
話音剛落,時塵安便到了跟前,她一聲不吭,抓住柳菁的手腕, 將她護到身後, 之後才怒目向那兩個千金。
那兩位千金先是被驟然伸過來的手唬了一跳, 等看清時塵安的臉後, 驚嚇變成了惶恐, 兩人忙向時塵安請安,不過是想借著請安劃開的那幾秒空擋, 急劇轉動大腦,找個由頭,為方才的事遮掩罷了。
時塵安意會,自然不會給她們這個機會,她放下臉來,不客氣道:“陛下都不曾治柳家的罪,你們倒是比陛下能幹,直接繞過陛下給柳家定罪了。”
她一團稚氣,瞧著可愛可親,但到底是在靳川言身邊養久了,不自覺將皇帝十分的威嚴學去了三分,卻也足夠震懾這幫千金大小姐了。
左邊那位被她斥得啞口無言,右邊那位用微弱的聲音掙紮著:“時姑娘誤會了,我們並無給柳家定罪的意思。”
時塵安冷笑:“既沒有定罪,你們為何要逼柳菁去跳護城河?當年陛下既已把靳川赫的黨羽清算完畢,柳家能留下,說明他們與靳川赫牽連不深,陛下的意思這樣清楚明白,你們卻一口一個未婚夫未婚妻,還要柳菁去伺候太後,這不是定罪?怎麽,在你們眼裏,陛下便這般昏庸,不如你們,連個殘黨都抓不到?”
末句話實在太重,嚇得兩位千金變了臉色,急得都要哭出來了。時塵安這帽子扣得太大,一不留神,或許會禍及闔府,她們焉能不著急?一個個苦苦哀求時塵安的諒解。
時塵安不接受,她道:“你們該道歉的不是我。”
那兩個千金急急看向柳菁,柳菁站在時塵安身後,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她們便著急了,左邊那個想打個感情牌,沒細想便說出了口:“柳菁,從前你我也算手帕交,知道我的性子,素來心直口快,其實沒什麽壞心眼。”
柳菁便抬頭看了她一眼,就是這一眼,叫時塵安有了不大好的預感,果然,柳菁微微歎氣,道:“你們走罷。”@無限好文,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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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這是旁人的恩怨糾葛,不關時塵安的事,但時塵安聽得也著實皺眉,十分不讚同柳菁的做法。
時塵安被人欺負時,張著沒牙的嘴也要狠狠咬死對方,咬下一塊肉來,柳菁卻是放著尖牙利爪不用,硬生生把一隻猛獸養成看家犬。
她總算明白過來為何柳家阿伯現如今仍是禮部尚書,堂堂三品大員,他的掌上明珠卻能被欺負得這樣慘。
時塵安顧及柳菁臉麵,小聲道:“你今日這樣輕易放過她們,也不怕日後她們再欺辱你?”
柳菁咬了咬唇,麵上浮現糾結的神色:“我雖是生氣,但如她所說,到底有往日的情分,何況阿爹與她們的父親同朝為官,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若是為了我這點女兒家的小事鬧得不可開交,阿爹也難做。”
時塵安由衷感到什麽是怒其不爭,她道:“你可否想過令尊若是得知你被人欺辱,他會有多心痛?”
柳菁一愣,她抬頭看著時塵安,含著熱淚的眼裏有幾分茫然。
時塵安見她還未十分開竅,但那些熱淚顯然已有幾分委屈,實在看不下去,正躊躇是否要越俎代庖,就聽熟悉得如金石質地的聲音冷冷響起:“站住。”
時塵安回頭,看到尚且穿著冕服的靳川言長身玉立,向她遙遙望過來,也不知看了多久。
兩個千金如鵪鶉般戰戰兢兢地站住。
靳川言仿佛沒有瞧見她們,目不斜視地走到時塵安身邊,他用冰冷的手背碰了碰時塵安圓鼓鼓的臉頰,像是在順她的毛,安撫她
: “我叫住她們了。”
時塵安抿了抿唇,轉頭看向柳菁:“她們就在那兒,你自己決定。”
柳菁的目光終於從靳川言身上移開,輕輕落到了那兩位千金身上,但也隻是蜻蜓點水的一瞬,她又落回到了靳川言身上。
靳川言對她視而不見,盡管如此,柳菁的目光仍舊透著股執拗。
她的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滑落臉龐,微微抬起的臉如月牙般素淨,她道:“臣女可否問陛下一個問題?”
靳川言的視線終於舍得從時塵安的臉上移開,他掃了眼柳菁,從那古井無波的目光裏,柳菁清楚無比又痛心無比地明白了一件事。
靳川言並不記得她。
哪怕兩年前,他曾救過她,也不耽誤他將她忘記。
靳川言道:“問。”
當真是惜字如金。
柳菁輕輕抽了抽鼻子,小聲道:“陛下,柳家是不是靳川赫的殘黨?”
靳川言剛要開口,就感覺他被踢了一腳,他迅速鎖定搗亂的小鬼,小鬼卻理直氣壯地給他使眼色,讓他好好說。
柳菁因這樁婚事被無端欺辱了兩年,已經痛苦萬分,她現在無比需要靳川言的表態來替她解脫,這樣重要的可以幫助一個姑娘的機會,時塵安當真擔心被靳川言搞壞。
多說幾個字不會死的,我的好陛下,好兄長。
靳川言準確接受了時塵安的意思,他頓了頓,道:“太後是經過陛下同意才賜婚,柳家沒有選擇的餘地,後來奪宮時,柳家更是堅定地選擇維護正統,沒有背叛朕,柳家絕不是靳川赫殘黨。”
一字一句,將柳家的清白還來,陛下金口玉言,足夠撲滅那些謠言。
柳菁淚如泉湧,她捂著胸口道:“如今是你們欠我,我也不怕了,我告訴你們,我絕不會原諒你們。”
*
宮中的人終於散盡。
那兩個千金後來被她們的母親找到,兩位風韻猶存的夫人被嚇得花容失色,不住地壓著女兒給柳菁道歉,又要跟靳川言求饒,靳川言懶得聽這些話,他當著眾人的麵,一摟時塵安,就將她摟回了暖閣。
時塵安趴在暖閣的窗子前,能看到那兩個千金被自己的母親一路罵出未央宮,寒月告訴她,她們闖了大禍,回去恐怕得被緊閉一年,抄女德抄到手要斷掉為止。
時塵安聽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從窗前回頭,正好看到靳川言換下冕服,解下旒冠出來。
時塵安微鬆口氣。
正經上朝裝扮的靳川言太過威嚴,她心裏總有些害怕,因此她更喜歡穿著常服的靳川言,散著烏發,寬袍大袖,腰間鬆鬆係一個玉帶,束起勁瘦的腰身,赤腳踩在地龍燒暖的地上,肆意灑脫,像是山野閑客,而不是人間帝王。
她抬起臉,看靳川言一步步朝她走來:“那兩位小姐欺負的是柳菁,你該是替柳菁叫住了她們才是,怎麽你偏偏說是替我叫住她們,平白叫我欠你人情。”
靳川言道:“在開口之前,我聽了幾句,沒有聽出來那位柳小姐有任何追究之意,隻看到一位路見不平的小女俠猶猶豫豫,不知要不要再拔一次刀,對方會不會嫌她多管閑事。”
“我怕她無論怎樣選擇,夜間都要因自責難眠,因此替她做了決定。”靳川言低頭,他的五官精致到鋒利,湊近了看他,仿佛被一把刀割開了心,“你說,是不是這小女俠欠我人情?”
時塵安匆匆撇開眼,她懷疑今日地龍燒得過暖,否則剛才為何這般熱,熱得她心跳都有些加速。
時塵安急匆匆回答:“好吧,你說得對。”一頓,這次就有了真心,“若沒有你叫住她們,我很可能也會作罷,自然也不會知道往後竟是這般好的發展,靳川言,謝謝你。”
靳川言等了會兒,也未等到想要聽到的話,於是十分不滿道:“隻是這樣一句話,沒有旁的了?”
時塵安不解:“還要有什麽?”
“時塵安,你是木頭不是?這都想不到?當然是那句話,”靳川言真想撬開時塵安的腦袋瓜,看看她那聰明的小腦袋瓜裏究竟裝了點什麽,“一般來說,在說完你那句話後,都會跟一句話。”
他沒有立刻點題,想來還抱有一絲幻想,希望時塵安自行領悟,迅速補救,如此,他也勉強可以原諒時塵安的不解風情,遲鈍木訥。
但時塵安的目光更加茫然了。
靳川言疲憊地揉了揉山根:“時塵安,你踹我的那股機靈勁哪去了?你生來就是氣我的是吧?知我者,靳川言也,這句話有那麽難想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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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塵安更懵了:“你是如何讓這句話出現在這個情景之中?”
“你並未對我發一言,我卻能懂你的心,提前幫你叫住她們,這難道還不算心有靈犀一點通?”靳川言理直氣壯。
時塵安不能認可靳川言:“可是當時我已在勸柳……”
靳川言的目光已在說‘你否認一句試試看’,時塵安聰明地閉了嘴。
罷了罷了,今日之事能圓滿被解決掉,說來還多虧靳川言,時塵安不想澆靳川言冷水,趕緊道:“知我者,靳川言也。”
“哼。”靳川言輕哼,他抱胸偏頭,微抬下巴的模樣,似乎接受時塵安的說法,讓他感到頗為勉為其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