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時塵安受了鼓舞,精神好了許多。

皇帝隨口問道:“明天可有空?”

皇帝總不去豹房,時塵安作為掌事,是沒有什麽可忙的,她道:“我有時間。”

皇帝道:“你準備一下,明天有個人要去見你。”

時塵安問是誰,皇帝但笑不語,時塵安怎樣也猜不到答案,便不再追問,隻等著明日見究竟。

她結束學習,回了屋子,桃月正在鏡前卸妝,聽她回來,與她打了聲招呼。

時塵安頭回沒應她。

當初的事情,除了她,便是桃月最知末節,可是桃月任著那些宮人誤會,不曾為她解釋一句,時塵安不能不心寒。

何況當日小要若無桃月的默許縱容,也難以輕易地摸進房間,這件事,時塵安一直心知肚明,隻是她可憐桃月,以為桃月連自己都保不住自然也難以與小要對抗,因此她才不願多加追究。

可不追究,不代表她心裏沒有計較,偏偏桃月因她不追究,就當她是個愚蠢好拿捏的,在外盡情搬弄是非,縱容謠言起了又散了。

或許之前的時塵安還會傻乎乎地去找桃月好生談談,可現在她不會了,小川說得對,很多事是分辨不出對錯,也沒有必要與人分辨,最要緊的是保護好自己。

時塵安沒應桃月,便在自己的妝台前坐下,拆卸妝發,她還未及笄,隻以發帶束發,抽開絨帶,雙鬟也就散了,烏鴉鴉的青絲撫落,她拿起桂花油,在掌心裏撚開,慢慢塗抹。

桃月起身,走到她身邊:“剛才我叫你你沒聽見嗎?怎麽都不理我。”

時塵安將桂花油抹到發梢,方才用巾帕拭了手,她打開抽屜,取出匣子,遞給她。

桃月困惑地接過,打開,裏麵都是一模一樣的素銀簪子。

“雖說都是一樣的,但你也挑一根,算是我的答謝禮。”時塵安抬眼,“我請你幫忙時與你說過,是我想救陸大人,因此才拜托你在陳情書簽字。陛下覺不覺得我們立功,會不會因此賞我們,那是陛下的事,實在不是我一個小小宮人可以掌握。”

桃月知道時塵安是聽到了那些話,她瞧著木匣子裏的素銀簪子,一根都不想碰,她合上蓋子,遞還給時塵安。

“我不會要的。”

時塵安也不多勸她,隻道:“你知道我隻買得起這個。”

桃月仍舊不要。

桃月不是傻子,這素銀簪子並不值錢,若是收了,就是虧大了,還不如跟著時塵安,她這人雖然做事死板,都成了一宮掌事了,還不知道給自己刮點油水,更不知道如何巴結,端得兩袖清風的做派,但無論如何,她都是她們這批宮人裏唯一得皇帝青睞的,跟著她,保不準什麽時候就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桃月自然不允許自己失去時塵安。

桃月道:“我一句話都沒有多過,是她們要誤會你,我也沒辦法。我與她們解釋過當日的情行如何驚險,她們卻紛紛道‘那也不至於殺人’‘把人砸暈了逃走不行嗎’‘那麽多刀可不是別人推著她的手刺進去的’,我費盡了口舌也無法改變她們的想法,也是沒有辦法了。”

她連說兩個‘沒有辦法’,好似當真竭盡所能,卻仍舊困煩不已。

時塵安卻不會再次心軟了,她道:“是嗎?我看你們倒是相談甚歡得很。”

時塵安的不依不饒讓桃月有些意外,她一直覺得時塵安心軟到特別好欺負,就連小要那事,她跪一跪,哭幾聲,時塵安當真就不跟她追究了,她以為時塵

安就是這樣綿軟的性格,卻不想在這種小事上還要和她爭執到底。

桃月微微歎息,道:“難道我要與她們翻臉,不再和她們往來?塵安,你還小,還沒及笄,因此看事情總是不成熟的,我好歹比你年長幾歲,得為我們著想——她們好歹是未央宮的宮女,比我們更靠近陛下,如今得罪了她們,難道就等著她們日後來報複我們?”

她以長者的姿態諄諄教導時塵安,好似時塵安在她眼裏,當真不過是一個天真,任意胡鬧的孩子而已。

時塵安覺得惡心,她道:“你與她們示好,就要以獻祭我為代價?別說‘我們’,一直隻有你一個人而已。”

她把木匣子放回抽屜了,強硬道:“明日我就會搬走。”

作為一宮掌事,本該有屬於她的獨臥,隻是時塵安近來怕黑,掌燈後就不敢獨自一人,因此獨住的事才一拖再拖。

但拖到今日,時塵安不想再拖下去了,她必須得給桃月一個態度。

次日用過早膳,時塵安便點了兩個宮人幫她一起搬屋舍,她做事不避人,食廳裏一片寂靜,桃月的神色有些難堪。

她過往敢挑撥是非,不過仗著時塵安心軟,不會與她翻臉,因此她胃口才大,既要借時塵安的勢,又要得宮人的喜愛。

但桃月也很清楚,那些宮人向她賣好,肯幫她幹完所有屬於她的活,不過是因為害怕時塵安,想著她與時塵安親近,因此迂回來奉承她而已。

時塵安如此當眾與她割席,那些人精一樣的宮人看在眼裏,難免不會重新計較。

說到底,她隻是普普通通一個宮人,時塵安才是豹房的掌事。

桃月不願自己如此被動,趕緊整理好表情,道:“昨夜不是說好了,你東西不多,我幫你整理就好,她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就讓她們忙去。”

桃月不僅表現得體貼,還要迂回拐彎地指出時塵安的仗勢淩人,當真是茶言茶語。

時塵安冷眼瞧著,心裏暗暗驚歎,就連桃月的反應,怎麽竟然也被皇帝說對了。

她越發覺得皇帝說得對,抬頭挺胸按照皇帝教她的說道:“桃月你難道就沒有事要做?”

桃月短暫發怔後,對上時塵安麵無表情的臉,有些慌亂。她當然是沒有活要幹的,她的活都由那些宮人分掉了。

桃月勉強笑道:“自然是有的,但你東西少,我也熟悉,整理得快,應當不妨事。”

時塵安回得毫無情誼可言道:“兩個人整理更快,更不礙事。”

時塵安走後,其餘的宮人紛紛把打量的目光遞過來,似乎都在探究她們二人何以分道揚鑣。桃月被她們看的簡直如坐針氈,她匆匆咽下嘴裏的餑餑,起身

要走,卻被人叫住了。

“桃月,那隻母豹快生了,你給她喂食時注意檢查一下它的肚子。”

那些依靠時塵安得來的優待,怎麽散得比雲霧還要快?桃月的臉一陣青一陣紅,看著往日奉承她最多的宮人毫不掩飾向她拋過來一個不屑的眼神。

時塵安的腳步卻是輕盈了不少。

皇帝昨夜教她,既然是一宮掌事,就不必想著要與宮人打成一片,不如順著桃月給她立下的‘威名’繼續往下立。

至於她們是否會繼續誤解時塵安的品行,這根本不是件值得去考慮的問題。

皇帝淡道:“你是管理她們的人,她們更為在乎的是跟著你是否是個明事理的優秀主事,你隻要明辨是非,賞罰分明,就能獲得她們大半的好感,時間久

了,她們自然而然就向著你,她們也會自然用新的眼光重新去評判那些事舊事。”

“除非有十足的證據,否則不要輕易與人產生口舌之爭,尤其是在道德評價這種事上,因為那沒有意義。一來說得再多,也不如做對一兩件事容易讓人改觀,二來,每個人的價值位序不同,在你眼裏兩袖清風是可歌可泣的美德,在另外一個人眼裏,卻是蠢笨呆板的代名詞,總是如此說不通,講不清。”

時塵安認真聽完,當真覺得受教許多,於是隨口說了聲:“小川,你有這樣深的體悟,總會讓我覺得你經曆了許多被人誤會的事,所以才能有如此豐厚的經驗。”

皇帝的目光稱得上如古井般無波:“我這樣的身份,難免。”

時塵安即刻想到他身為太監,被去了勢,似乎在許多人眼裏,就天然地應當擁有扭曲的品性和陰暗的心理,自然也是受盡白眼和偏見。

可其實說到底,小川也隻是被賣進宮為奴的可憐人,不能因為他有扭曲墮落的可能,而選擇性地看不見他身上的溫良。

時塵安道:“沒關係,假以時日,他們總會知道你是個好人。”

皇帝笑道:“我才不要做好人,我隻要他們怕我,懼我,想到我就恨不得直接去見閻羅。”

他說得漫不經心,好似隻是開了一個並不好笑的笑話,時塵安也就不曾往心上去。

時塵安搬好了屋舍,便有人來通報,有個自稱陸行舟的人在豹房外要見她。

時塵安簡直不敢相信,她提起裙邊便要奔出去,又擔憂儀容不夠整潔,退回鏡前重新篦發。

她在宮裏沒有相識的人,因此皇帝守口如瓶後,她便放棄了沒有意義的猜測,饒是如此,謎底送到她眼前,她仍舊覺得恍惚,怎麽會是陸行舟。

她感激陸行舟救下她的小妹妹,也感恩他為開明縣奔波,但她也知道她不過是他係掛的萬民之一,因此從不以為自己有機會可以向他致謝,乃至報恩。

她也不曾提起過,就是因為有陸行舟這樣的人的存在,因此哪怕入宮為奴為婢,她也覺得心裏的火把被點燃,哪怕需要在黑暗中踽踽獨行,也不會孤獨害怕。

她也因此才有底氣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麽,更不是什麽傻人蠢貨,她隻不過是運氣不好,碰不到和陸行舟一樣的人,但這不代表陸行舟們不存在。

時塵安將陸行舟視作北極星辰,從沒有想過,有一日,星辰會來見她。

她興奮地撲紅了臉頰,提著裙邊奔去,風綰進她的長發,飄進她的裙邊,她輕盈得像是天邊的一朵白雲。

皇帝就這樣看著時塵安奔向他,奔向他身邊的陸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