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皇帝離開豹房時已經很遲了,小鄭跪得腿腳麻木。

皇帝經過他時腳步沒有停頓,隻淡淡地扔下一句:“起來吧。”

小鄭感恩戴德,拜了三拜,方才拖著發麻的雙腿從地上爬了起來,小心謹慎地跟上去伺候。

皇帝道:“取些山楂片來。”

山楂片利津開胃,小鄭忙讓人備下糕點,隨時等候皇帝傳喚。

但皇帝一向是不喜這些零嘴的,因此隻淺嚐了兩口便丟開了手,隻命人剃燈研墨,伏案處理公文。

先皇丟下了一個腐朽不堪的江山。

先皇聰慧敏捷,卻傲慢自大,無意於休養民息,隻熱衷於帝王之術,他有意將朝中大臣拆分二派,讓兩者相互鬥爭又相互牽製,好讓二者隻能緊緊依附他,討好他,沒人敢幹涉他的自由。

先皇作為人的一生是成功的,他驕奢,任性,傲慢,所有的願望都得到了滿足,因此當身體老邁時,他越發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開始求仙問道,讓整個王朝更為腐朽荒糜。

但先皇作為皇帝的一生是失敗的,他養出一批碩鼠懶臣,每日隻知道討好皇帝,尋歡作樂,卻忘了政務本職,而與之相對的,民生凋敝,苛政重稅的現象越來越嚴重,整個王朝像是被蟲蛀空了的樹幹,隻需要一陣大風就能將它刮到在地。

皇帝繼位不過兩年,已經清醒地意識到了這點,隻可惜,那些肥腸滿肚的臣子還沉浸在他們金山銀海的美夢中不願清醒,他們結成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警惕地看著這位飽含野心的年輕帝王。

這樣腐爛的江山,非要剜去爛肉,剔去壞骨而不能治。

他放下握了一夜的湖筆,仿佛將軍提劍,決意走進屬於他的戰場。

*

時塵安在用膳。

豹房的宮人不多,近來皇帝又不曾踏足豹房,因此也不必派人當值,大家都聚在食廳用餐。

其餘人都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唯有時塵安獨自一桌,安靜地吃著碗裏的飯菜。

或許因為她是豹房掌事,也或許因為她仍舊不善交際,因此她與豹房新進的宮人關係不算好,他們見了她,大多客氣地問完好,便走開,不似看到桃月,還會熱情地與桃月攀談閑聊。

時塵安要說羨慕倒是沒有,隻是有時候獨自待久了,會有點向往那一點熱鬧,但汪姑姑也教過她,掌事的人切記與底下人打成一片,否則小心失了威儀。

於是她也隻能克製著。

桃月照例來遲,取了例菜,飄飄然繞過與她示好的幾張餐桌,坐到了時塵安麵前。

時塵安作為掌事,例菜比一般宮女要好很多,桃月提了筷子,先夾走一片她沒有的燒鵝:“你立了大功,陛下就沒有給你賞賜?”

時塵安一時之間還沒有想起自己立了功,桃月瞧著她茫然的樣子,露出些許譏笑,提醒她道:“陳情書。”

時塵安想起來了,道:“怎麽了?”

桃月皺眉:“你不知道?”

時塵安搖頭,她的消息一向是閉塞的,知道皇帝不愛宮人問前朝之事後,她更有意維持這種閉塞。

桃月一時之間不知道說她什麽好:“今早錦衣衛捉了好多四品以上的官員下獄,聽說還有好些還在兗州押回長安的路上——這難道不是你的功勞?”

時塵安一怔,喜上眉梢道:“陸大人是不是平安出獄了?”

比起一批四品官員落馬,一個小小縣令出獄實在不算大新聞,因此桃月沒聽到關於陸行舟的消息。

“這不是重點吧。”桃月細細地看著時塵安,“陛下不是卸磨殺驢的人,若你得了賞賜或者因此高升,可千萬別忘了提攜下我們這些老友。”

時塵安這才意識到些許不對,困惑地看向桃月,桃月卻已經低頭把咬完肉的碎骨頭吐到了骨碟裏,讓時塵安錯過了她的神情。

一整個下午,不斷有人來找時塵安打聽這件事,無一例外都是在陳情書上留過姓名的人,在她們並不遮掩的熱切期盼之中,時塵安才意識到一件事——她們大多將此事視為了一種投機,而時塵安無意中利用皇帝對她的‘偏愛’說服了她們站隊,她們並不是真心實意地想救陸行舟。

這件事讓時塵安感到誠惶誠恐,她自責未及時察覺到她們的心思,導致最初未與她們妥善溝通,而時至今日,已經到了沒有辦法挽救的地步,隻能盡力補救。

她打開放著幾兩碎銀的匣子,憂愁地歎息。

哪怕把這些銀子全部拿出去,似乎也沒辦法購置能感謝她們人情的禮物,而她也沒辦法坦然告訴她們,整件事是她求皇帝幫忙,而不是皇帝找她搭手。

但她存下來的銀子隻有那麽多,無論如何,得先把禮物備好。

時塵安將所有銀子拿出去,拜托采買的公公幫忙帶回來素銀簪子,一路上她都在想如何措辭好能安撫接下來的疊疊失望,她走到桃月門前,聽到裏麵傳來說話聲。

“陛下還沒有給她賞賜嗎?別是獨吞了吧?”

“桃月與她同在豹房,陛下若是給了賞賜,桃月能不知道?”

“那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屋裏寂靜了一瞬。

“總不能是你想的意思,別說這次咱們的陳情書確實派上了用場,就算沒有,陛下對她還不夠偏愛嗎?她可是殺了人的,陛下不僅沒處罰她,還給她官升那麽多級,還未及笄就是掌事,我們可眼熱不來。”

“那現在怎麽回事啊?我想著總能跟著拿賞賜,前些日子還奉承了姑姑一回,說好了要孝敬她老人家人參,這再不拿過去,姑姑要翻臉了。”

“誰叫你東西沒到手,先奉承人的,這回砸了腳吧?”

“你不知道大冷天手浸在冷水裏的苦楚,就別說風涼話……你們誰去問問?”

又是瞬間的寂靜,過了兒才有人道:“我不敢,她可是敢殺人的,萬一我把她弄得不開心了,她殺了我怎麽辦?桃月都說她心理素質好,殺了人後該吃該睡,一點不耽誤,想來也不怕再殺一個,反正有陛下給她兜底。”

她們嘖嘖了幾聲,話題迅速改換,開始討論起時塵安的心理素質為什麽這麽強,難道她的良心不會不安,不怕夜裏撞見鬼來向她索命?

時塵安聽不下去了,她轉頭就走。

在她們刻薄的言論之中,好似時塵安是天生的劊子手,視人命如草芥,在她們的形容之中,時塵安小時殺雞,長大殺人,雙手全是鮮血,死後要下地獄。

——大約正是天生嗜血,時塵安才會得到那位殘暴君主的另眼相看。

時塵安有些難過,還沒來得及等她從這種難過中解脫出來,她迎麵看到兩個宮人向她問好,如往常一樣,原本時塵安不該在意,但或許正是無意間聽到了‘心裏話’,因此她頗為敏銳地發現了些從未建議過的細節。

——宮人恭順地低著頭,側開身子,讓出大片的道路,但垂在胯側、絞緊的手仍舊暴露了她們的緊張。

這些都是比時塵安先進宮,年長她好幾歲的宮人,她小小年紀,又無經驗,怎麽可能平白無故壓製住她們,讓她們臣服於她的管理之下?

時塵安後知後覺認識到這些後,連她們的禮都受不起,腳步倉皇地離開了。

她一整天都在想這件事,想到提筆練字的時候手都有些飄忽,下筆時手腕綿軟,引得皇帝倒轉筆頭,打了她的手腕一下。

力道不重,卻讓時塵安羞愧不已,她囁嚅著道歉,預備著重新換上澄心堂的紙繼續練字。

皇帝道:“有了心事,不和我說說?”

皇帝的眼眸是冷的,上挑的眼尾頗為鋒利,但或許是因為浸潤著燭光,因此給他染上了假意的溫柔。

時塵安咬了咬唇,盡量克製著難過,把白天的事情說給皇帝聽。

她以為皇帝會因此歎息,為她不平,但實際上,他的神色始終平靜,一絲波瀾都不曾起。

時塵安心漸漸下沉,道:“你覺得她們說得有道理嗎?”

皇帝反問她:“你覺得她們說的有道理嗎?”

時塵安不假思索地搖頭。

皇帝道:“你是最了解你自己的人,既然你覺得她們沒有道理,那就是沒有道理。”

時塵安道:“可是,被這樣誤會讓我感到難過,我明明是出於自保,才無奈殺人,而且我其實也沒有那麽心安理得,我越來越怕夜晚了……她們憑什麽這樣說我,一味忽視小要做的惡,好像我是個天生冷血的人,這讓我很難受。”

她眼尾下垂,失落滿溢,嘴巴微抿,全是委屈。

真的還隻是個小姑娘呢。

她頭回見皇帝表現出那樣的桀驁不屈,倒總是讓皇帝忽略她的年紀。可事實上,她還小,連臉上的嬰兒肥都來不及消退,目光裏都是稚嫩。

大約也是因為雙方親近了,她才敢放下對皇帝的戒備,而對小川吐露一些心裏的委屈。

皇帝抿了口茶,教她:“讓人害怕,總比叫人覺得你好欺負才好。至少現在豹房太平無事,她們饒是不滿,也不敢到你麵前亂嚼舌根,陰陽怪氣,你的日子照舊很舒坦。”

時塵安仍是糾結:“可是一想到她們私下裏是這樣看我,我便覺得委屈,明明我不是那樣的人,究竟是我哪裏做的不好,才讓她們這樣誤會我。”

皇帝道:“聽了她們的談論,你心裏會不會對她們也有看法?”

時塵安想了想,點點頭:“至少我會覺得她們不能明辨是非。”

皇帝道:“這就對了,每個人都會有一套自我邏輯,支撐她們完成對整個世界的評判。這套邏輯源自於每個人的利益,眼界與教育,難以更改。你們正是因為評判邏輯不同,才會在同一件事上有天差地別的想法,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你不會是第一個被誤解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將茶盞放下,青綠的茶水在白瓷盞裏微漾。

“人心的隔閡比宮牆還要厚,尤其是在宮裏,她們為利益而來,若得不到她們想要的利益,自然會極盡可能詆毀你,你根本不必在乎這種事,對付這種人,讓她們理解你,不如讓她們畏懼你。至於你,既然一直挺著胸膛做人,就更不必怕她們議論,因為她們根本戳不到你的脊梁骨。”

在時塵安過往的十四年裏,從沒有人與她講過這些道理。家裏光是活下去就很艱難了,父母的精力全部花費在如何解決三餐的嚼用上,怎麽會把心思花費在這些上。哪怕是遇上了些坎坷,時老爹也隻會說:“誰叫我們又窮又沒用,因此全部欺負我們。”

在聽到那些議論時,時塵安也是這樣想的,都是她做的不好,太過激進,居然殺了小要,所以才會被人戳脊梁骨,可是若是再來一次,麵對那種境地,時塵安也不知究竟該怎麽辦才好。

就是在這樣的茫然之下,委屈才會越積越多,好像就是她太笨,找不到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換做別人,或許都不會讓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皇帝還是第一個告訴她就算被人議論,也不是她的錯,她根本無需為此自怨自艾,進行沒有必要的反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