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又兩日後至於除夕, 宮門大開百官朝賀,卻是難得顯出了幾分新歲向榮的氣象。
宋疏妍因惦記這一整日的祭祀興宴之事、前夜一整晚都睡得不甚安穩,寅時末刻天色未明便半夢半醒, 迷蒙間低聲喚了一聲“墜兒”,下一刻床帳外便有一道輕柔的女聲應答:“太後。”
她眼睫微微一顫、展目時看到的卻是朝華的臉, 工工整整梳著宮中女官特有的發髻, 與那個一路毛毛躁躁伴她長大的丫頭相去甚遠。
……是了。
她的墜兒已經不在了。
夢醒隻是一瞬間的事,晏晏年少本就飄渺脆弱經不起磕碰,迂回的黯淡在她眼底匆匆閃過,下一刻便在旁人麵前恢複如初。
“……什麽時辰了?”她在華美繁複的床帳內聲音微啞地問。
“寅時未過三刻, ”朝華妥帖地回答著, “時辰尚早, 太後再歇息片刻吧。”
距大祭還有近兩個時辰,宋疏妍心中稍安、卯時前卻還是起了身——這是先帝在時便養下的習慣, 每日都要在趕在群臣至明堂前避進禦座後的暗室旁聽議政, 至今怎麽也有三個年頭、可不是一朝一夕改得掉的。
她被宮娥們伺候著起身梳洗,辰時前便更換好了今日祀宴的禮服——那是一套異常尊貴厚重的袞冕服,衣以龍、日、月、星辰、山、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紋為飾, 另有蔽膝、革帶、大帶、綬等為配(1),自古非國君上公不可著, 如今卻被敬奉給她——一個有著垂簾主政之權的女子。
此舉並不合製也非她授意, 乃是尚衣局自以為是擅作主張——他們大約以為如此便能討好於她,抑或是見遠歸的君侯當眾對她示以臣服便急著借此站隊;她無意追究下麵人的小心思,轉念一想又覺得順水推舟未為不可——眼下正是立威之時,日後與洛陽一派纏鬥也少不得要有諸多摩擦, 那人甫一歸來便以強權助她正位,她總不應白白揮霍此等良機。
自積善宮轉道觀風殿, 一出殿門便見左右宮人目露驚異惶恐之色,大約都被她身上比肩天子的袞冕服駭住了;唯一麵色如常的隻有候在殿外等待護送她的二哥宋明真,他前段日子剛被從從四品宣威將軍擢為正四品下親勳翊衛羽林中郎將,如今是常居於皇宮禁內宿衛了。
“末將叩見太後。”
他依舊規規矩矩地對她行禮。
她請哥哥起身,目光又在他臉上逡巡片刻,此後一邊緩步向觀風殿去一邊淺聲問:“瞧著臉色有些不好,可是這勳府中的差事太過繁重了?”
宋明真聞言揮手令身後其餘禁衛皆退開幾步,待確認旁人再不能聽到兩人交談後低聲歎:“差事倒比過去在軍中輕鬆不少,隻是這幾日桐兒總待在娘家不肯回來,晗兒又是一離了他母親便要哭鬧,昨夜折騰得我半宿沒睡……”
宋疏妍聞言莞爾。
二哥於太清四年與婁家姐姐婁桐成婚,今已育有一子名叫宋晗,同年他又搬離宋家分府別住,雖說後來每次問起都被草草應付、可宋疏妍卻深知這是二哥在為自己當年之事不平,如今與父兄和幾位叔伯都頗為生疏;近來大軍還朝,婁氏族中子弟應也也泰半回了家,想來她這位嫂嫂是為與族中兄弟姊妹敘舊方才遲遲不歸的。
“嫂嫂身子如何?”她又問,“今夜可會入宮赴宴麽?”
“一切都好,隻是大約還不願入宮,”宋明真微微一歎,神情也有幾分悵然,“你也知道的,他們婁氏的人……總是愧對三哥。”
……的確。
七年前上梟穀一敗曆曆在目,婁氏自專惹下滔天大禍,此後其一族欲謝罪於天下,不單將關內半數兵權拱手相讓、更在方氏主君歸來後肉袒負荊麵縛輿櫬;隻是一萬神略軍英靈已逝、西都之喪亦成定局,婁氏自知大錯鑄成,後每遇方氏之人皆折腰避讓,坊間戲之約“有方無婁”。
這些往事總難免教人唏噓,宋疏妍亦難忘數年前在明堂暗室裏耳聽婁風等人當眾對方獻亭下跪請罪的光景,是非紛繁難以厘算,彼時先帝亦隻有一聲長歎。
“所以就讓她在娘家再歇幾日吧,”宋明真又道,眼神無奈中又夾雜幾許憐愛,“開歲之後諸事冗雜,恐怕又要辛苦了。”
兄嫂之間鶼鰈情深本應為宋疏妍所樂見,隻是她畢竟還惦著墜兒,是以每見哥哥用眼前這般溫柔的神情說起嫂嫂心底都難免感到一陣傷情——他大抵都不知道曾有一個丫頭對他懷有那樣的情愫,而如今他妻兒俱在、她卻已經香消玉殞……
宋疏妍半垂下眼,也不知當不當再提起這些陳年舊事,猶疑間觀風殿已近在眼前、天子聽聞母後來了當即匆匆外出相迎,單薄的身子尚撐不起那一身厚重的袞冕,遠遠觀之正似一個偷穿長輩衣裳的孩童。
“母後——”
他歡喜地快步向宋疏妍奔來,見宋明真對自己下拜又很快請他起身——他是禮敬宋家人的,心下對這個自幼與母後交好、前段日子又親自領兵平東都之亂的宋將軍尤其親近;宋疏妍柔柔為自己的繼子理了理衣襟,不多時又在宮人簇擁下轉身向宮門外走去,帝王出行當乘五輅、其首玉輅當為重輿,外繪青龍白獸金鳳紅鱗、頂設青色華蓋三層而附博山方鏡,車左旗仗十二旒、車右戟仗繪金龍、頭銜綬帶而垂鈴(2)。
旌旗翻飛氣勢恢弘,帝宮之外百姓夾道,至圜丘後久候於此的群臣才見太後身著帝王袞冕自天子輦駕而下,一時交頭接耳為之嘩然;宋疏妍目不斜視先天子半步徐徐走向祭壇,此間正與換下戎裝、一身紫服立於百官之首的方侯錯身,他依稀不動聲色地抬眉看了她一眼,玄潭一般的目光幽靜又深邃,下一刻便再次恭恭敬敬對她下拜,叩首道:“臣恭迎太後,恭迎陛下。”
平平的一聲並不響亮,卻清清楚楚將“太後”置於“天子”之前,這是給足了她垂簾的底氣,更是再次於天下人前擺明了方氏一族的立場;滿朝文武無一敢在君侯跪時站著,遂紛紛隨之下拜叩首,高聲應和:“臣等恭迎太後——恭迎陛下——”
山呼之聲在空闊的祭壇間回**,令人聞之氣血翻湧壯懷激烈,宋疏妍不疾不徐層層步上禦階之頂、繼而回身俯視群臣,俄而緩緩開口:“眾卿平身。”
百官依令而起,又隨之祭拜天地宗廟,不知何時七年前那個孤身嫁入東都的宋氏嬌娥已搖身一變成了身著袞冕比肩天子的一朝太後,而往後這個國家將在其治下變成怎樣一番模樣……此刻卻是無人知曉。
大祭繁瑣耗時甚久,回宮已是酉時過半。
大殿之內燈火通明,太常寺也是難得在禦前顯示一番身手,儺舞盛大驅邪除祟,此後方才有優人進演開宴賀歲;離亂紛擾的太清年終將就此走向終結,而明日便是幼主光祐年號的首日——“光”即光複,“祐”為天佑,原來那時的大周仍未放棄還於舊都的執念,天下人亦都還做著柳暗花明盛世複來的美夢。
與此同時此夜還是君侯的慶功宴,前段日子攜重禮至潁川侯府又不幸被方大公子輕飄飄擋回來的若幹朝臣此刻終於抓住了機會,個個手捧金杯躬身湊至君侯左右敬酒,方獻亭來者不拒千杯不倒,自開宴後應酬便沒有停過;宋疏妍坐在高處將殿中光景盡收眼底,偶爾餘光看向那人、難免也思及過去在江南的舊景,暗想他真不愧是將門武侯,竟能把酒當水一樣喝,怪的是如此竟也不顯得粗野,反有種優柔溫文的雅致。
——隻是她記得他並不喜歡口味含混的酒,過去的西都新豐酒當頗合他意,如今這除夕必喝的屠蘇椒柏酒又是否能順他的心?
她拿起酒杯輕抿一口、辛辣的怪味立刻盈滿口鼻,她卻還是仰頭一飲而盡,滿頭沉重的珠翠壓得人有些喘不上氣;身旁的幼主見狀似有些憂慮,連忙便附身過來勸:“母後少飲些吧,仔細喝醉了……”
她低應了一聲,不知何故那時眼底竟有些許難得的笑意,大約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往事、整個人瞧著比平素更溫柔;衛熹看得怔愣、心中感歎母後果然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下一刻又見她笑意斂去,大概那些歡喜也不見了蹤影。
範相來向她敬酒,身邊難得沒有陰平王的身影,據說他們父子被方獻亭敲打得沒了脾氣、今日除夕夜宴也稱病推辭閉門不出;範玉成素識時務,如今看風向轉了便要對自己曾欲下殺手的太後示好,宋疏妍將這些臣子的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也不願與洛陽派鬧得太僵,遂也接了這杯酒,麵上假作一笑泯恩仇。
——原來人生際遇總是循環往複的。
幼時她在宋家忍的是父親和繼母,如今換到帝宮裏忍的又變成這群朝臣了。
她心底自嘲一笑,在範玉成離去後漠然回頭,那一時卻倏然撞上方獻亭的目光——他正望向她,幽深的眼似古井無波,在與她對視後眉頭微微一緊、隨即又麵無表情地低頭拿起了酒杯。
她微微一愣,心像被針刺了又像被火融了,恍惚間亦想起不少舊跡,感歎這個男子一生帶給她的感受都是這般又痛又暖。
——就譬如那一次。
七年前他歸朝後……與身為皇後的她遙遙相對的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