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那大約是太清三年秋。
六月帝後大婚為東都鍍上一層難得的喜色, 次月西北大捷突厥敗退更令被逼至懸崖之畔的王朝獲得片刻喘息之機,布衣百姓歡欣鼓舞喜極而泣、文人士子揮淚提筆撰文無數,唯獨她一人如墜冰窟不寒而栗, 卻不知宿命何以待她刻薄殘酷至此。
……他回來的那幾天洛陽一直在下雨。
九月深秋霜寒雨冷,原來東都氣候也不比長安更和煦, 彼時她剛入帝宮尚無參政之權、在前朝大賀時甚至不能獲準出後宮去遠遠看他一眼。
“娘娘……”
朝華和夕秀打從那時起便在她身邊伺候, 兩人都是靈巧體貼的丫頭、據說是天子命中貴人王穆親自代為挑揀送至中宮的,那時大約也都瞧出她臉色異常難看、張羅著要為她去太醫署請醫官。
她們固然很好、卻不能像墜兒那樣與她貼心貼肺,既不知曉她與那人曲曲折折的過往、又不會當真一心為她籌謀打算;她深知自己不能在外人麵前露出破綻,當時便隻答了一聲“無妨”, 又說:“……本宮隻是想念兄長了, 不知他是否也已隨軍歸朝。”
中宮中人皆知新後出身、更知她有位大義凜然投筆從戎的庶兄, 此次大破突厥立下戰功、想來這幾日便要受封領賞青雲直上了。
朝華夕秀聞言皆笑,寬慰她說宋將軍大戰歸來必有後福, 她勉力提著僵硬的嘴角應和, 一顆心早被苦水浸了個透;當夜天子至她宮中用膳,一張久病的臉都因大勝容光煥發,席間未有一刻不提起那人, 一聲又一聲的“貽之”活像淬著毒的利箭把她傷到千瘡百孔。
“陛下……”
她終於忍不住打斷他,藏在桌下的手更難以抑製地顫抖。
“臣妾……臣妾想見哥哥。”
衛欽卻並未因其逾禮而感到什麽不悅, 一雙常年黯淡的眼今日格外的亮, 聽了她的話甚至歉疚地點了點頭,說:“是了,朕竟忘了替你考慮——你與你哥哥應也有年餘未見,明日朕便準他入後宮來拜見——你且安心, 他一切都好,朕也不會少了給他的封賞……”
這都是體恤極了的話, 莫怪其駕崩之後廟號仁宗,一個“仁”字寫盡一生,無論對前朝還是後宮皆仁愛寬厚。
她對他下拜稱謝,次日一早果然便聽朝華入內殿來報說宋將軍來了,回頭時正見久未謀麵的二哥提步跨進門來,即便心中早有準備也還是如遭重擊心潮翻湧。
“疏妍——”
她二哥的眼眶已經紅了,久被西北風沙磨礪的男子瞧著比過去更加英武沉穩,此刻卻依然忍不住一照麵便將自己的幺妹緊緊擁入懷中;這是不合禮製的,外殿的宮人想出言提醒卻被懂眼色的朝華攔了領出門去,宋疏妍直等到左右無人才敢在這世上最後一個真心待自己的血親懷中失聲痛哭,歇斯底裏錐心刺骨,再無力做一絲掩飾。
“是他們逼你的……”
他在代她憤恨,可在這隔牆有耳的宮闈卻依舊不得不無力地壓低聲音。
“父親怎能如此對你……他,他……”
她卻已不想再去恨誰,在那些過分跌宕的悲喜褪去後心底隻有一片荒蕪,如今最後的執念隻關乎那人,此刻緊緊攥著哥哥的衣襟仰頭看他,問:“三哥……三哥呢?”
這話卻好像是問不得的,否則連二哥都要跟著一同流淚——他甚至有些張不開口,也不知是不忍回憶還是僅僅不忍將那些話說給她聽。
“三哥,他……”
他回答時連嘴唇都在發抖。
“……他什麽都沒了。”
含混的一句不明不白,她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的感受——她同樣一無所有,甚至還親眼目睹了他喪卻的一切。
“我想見他……”
最後也就隻有這一句話想說,緊攥住哥哥衣襟的手用力到指節發白,也許下一刻就要生生把它們折斷;宋明真幾乎是有些恐懼地握住妹妹的手、又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鬆開——他有多麽替她不甘?明明在錢塘時一切都是好好的,如今未足三年,便……
“好,好……哥哥幫你去找他……”
他沉痛地對她許諾,同樣被痛苦逼得有些瘋狂了。
“你與三哥之間……總要有一個結果的。”
——可那談何容易?
一入宮門深似海,一國之後怎能輕易與外臣相見?那四道宮牆原來是那麽那麽高的,高得讓人看不到頂、高得讓人無時無刻不想崩潰逃離。
……可他終歸還是來見她了。
天子與潁川侯情同手足,大勝後常請之入觀風殿長談,那日二哥又入中宮請見、當著身側宮人的麵說欲與她至玉妃園一遊,屏退左右後又附耳與她道:“抓緊些……三哥在等你。”
那日天陰如晦、洛陽的深秋冷得不像話,她的心卻是滾燙的,初時步伐尚且猶疑彷徨、後來便索性不管不顧地奔跑起來,黃粱一夢不肯歸塵,那一幕任誰看了都會說是飛蛾撲火。
——她很快便找到了他。
九月瓊英花期未至、園中梅樹一應都是光禿禿的,寡淡的綠色尚且鮮見、又去哪裏尋覓馥鬱的花蕊?他便站在其中一株枯朽的樹下等待,背影恍惚與她在北上洛陽的行船上所做之夢重疊,某一刻終於回頭向她望來,早已衰敗的山色便在那一刻如幻景般又青。
“……三哥。”
她輕輕輕輕地喚他,連呼吸重一點都怕將夢驚破,身體劇烈的戰栗難以平複,她聽到自己耳側不斷響起尖銳的雜音。
……他變得不一樣了。
過去在長安相識時他還是風流蘊藉的晉國公世子、驪山冬狩代睿宗箭射金鍾引得滿場紅袖如雲,此後在江南更似江邊柳色暮雲春樹、含笑的眉眼總有半明半昧的含蓄溫存——如今這一切都不見了,過去深邃有神的雙眼變得黯淡而渙散,過分的消瘦甚至讓他有些撐不起那一身象征權位的紫色官服。
玉樓崩毀,雪風凜冽……原來他也並非堅不可摧。
可她還是愛他……就像當初在江上船頭他自認失勢拒人於千裏,她也還是願盡微薄之力贈他一紙春山——如今她更想擁抱他,哪怕隻是告訴他……世上還有一人可與他生死與共。
不知何時她已淚流滿麵,彼時渾身顫抖踉蹌磕絆的模樣必也十分狼狽難看,短短幾步像是千山萬水,她拚盡全力跋涉到他麵前,卻在伸手即將擁抱他時……見他微微退後了半步。
那是穿心的毒刺、見血封喉立刻便能要她的命,淚水原是那麽空洞無力的東西,連她自己都感到輕薄飄渺無濟於事。
“不是那樣的……”
她拚命地搖頭,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三哥……不是那樣的……”
混亂的陳情根本令人無法理解,他死寂的眼底亦隻有一片廣袤的蕪穢;她為此痛苦又恐懼,想告訴他她從未貪圖皇後之位、更從未薄情寡義背棄於他,她隻是……她隻是……
尖利的銳響變成震耳的轟鳴,越來越急促的喘息每一下都像是沾著血,天旋地轉乾坤顛倒、她的眼前早已是一片光怪陸離;有些話是說不清的,何況原本也不能在那樣慘不忍睹的時刻無恥地宣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她終究無計可施,隻有在不顧一切地猛撲進他懷裏時緊緊抱著他一聲又一聲地叫著“三哥”。
三哥。
三哥。
……三哥。
這一次他沒有避開她,隻是也並不曾像夢中一樣柔情地擁抱她,消瘦的身體已不似過去在錢塘時那般溫暖寬厚,深秋的雨水於同一刻墜落,遍地枯枝中淒冷的霜寒令她感到難以言喻的絕望。
“疏妍……”
那是他最後能贈予的慈悲、沒用一聲“娘娘”徑直把她推進無底的深淵,可過去甜蜜的稱呼此刻也蕭索得教人哀慟,她才知道原來苦痛也是摸不到頂的,麻木也遮蔽不了血肉模糊開膛破肚的殘酷。
“可我……已再沒有什麽能給你的東西了。”
玎——
一聲微弱的脆響忽然從耳邊劃過,甚至還不如那時漸漸暴烈起來的雨聲來得清晰,後來她才察覺是她精心別在鬢間的那對白玉梳中的一隻掉落在了地上,連同她與他在錢塘那短短三日春江花月般的夢寐一起摔得粉碎。
天曉得……他們之間原本就不曾有過多少相處的時日,此刻好容易得到的一個異常珍貴的擁抱卻還苦澀得令人難以下咽——原來這世上最溫暖和最寒冷的地方竟是同一個,都是他令她萬分眷戀的、海市蜃樓般空洞虛幻的懷抱。
——與那時相比此刻這些淺淡的悵惘又算得了什麽呢?
宋太後輕輕端起酒杯,一旁的王穆已妥帖地躬身為她斟酒,殿閣之外璀璨的火樹銀花是那麽明亮、提醒她今日已是七年後又一個嶄新的除夕了;他仍坐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眼看著不過隔著區區幾道禦階,實則卻分明是崇山峻嶺千峰萬仞,片刻前那短暫的一眼已了無痕跡難以追溯,她卻依然可以滿足地把它當成他給她最好的新歲賀禮。
仰頭滿飲杯中酒,飄忽的醉意也像在遙遙與他共鳴,七年前她未能答複的問題其實早就有答案,隻是那時她卻無法把它說出口——她從來不需要他給她任何東西,既往的一切早已教會她自己尋找慰藉,她隻希望能在他身邊多停留片刻而已,現在更簡單……隻希望他一直平安順遂而已。
三哥。
你說這……也能算是貪心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