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母後方才究竟為何要出言阻止——”

朝會散後百官退去, 折回積善宮時宋疏妍已身心俱疲,衛熹卻是難得的精神亢奮,此前病中萎靡一掃而空、更顯出幾分抱恨激憤。

“那陰平王父子居心叵測罪大惡極、便是千刀萬剮也不足泄兒臣心頭之恨!——方侯隻差一步便要殺了他們, 從此朝中便再無人敢對母後不敬了!”

他追著她說了一路、甚至入了內殿還要孜孜不怠地拉扯她的衣袖,一旁的王穆始終眉眼低垂、此刻又親自捧來香茶為幼主敗火, 緩聲勸:“陛下且先喝口茶……”

衛熹才不理會他、隻要在宋疏妍身邊眼中便全裝不下旁人, 後者則隻輕輕歎了口氣,注視他的目光一半專注一半遊離。

“治大國若烹小鮮,先帝與陳少師應當都教過你,”她平平整整地回答, 語氣像是好整以暇, “你父皇當初何以要那五人並立?其一自是為安撫朝中不同勢力, 其二更是為護陛下周全。”

“護朕……?”衛熹似懂非懂。

“自古人心善變情隨事遷,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 ”她耐心解答, 神情泰然八風不動,“如今衛弼範玉成雖因南渡之事與孤為難、他日卻未必不能再成陛下助力——同理,方侯眼下固然千好萬好, 可若果真放任其一家獨大無人製衡、卻也難保日後不會生出亂子。”

衛熹聽言微微睜大眼睛,神情卻是不敢置信, 又問:“母後的意思是……方侯可能會反?”

——怎麽會呢?

他絕不會那樣做, 她也絕不會那樣想……隻是倘若他二人間毫無舊情此刻她便應當對他懷有戒備,全心信任毫不生疑隻會暴露她對他不能見光的種種私心。

“多提防些總是沒錯的,”她半垂下眼睛淡淡地答,一切照舊滴水不漏, “……他手中握著的東西畢竟太多了。”

衛熹點頭似懂非懂,沉思片刻後語氣又更輕快了些, 說:“可朕覺得方侯不會……他若要反當初便不必命宋將軍回兵救駕,眼下更不必與陰平王範相他們交惡——父皇是信他的,朕……也願意信他。”

宋疏妍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幼主單薄的肩膀,在被這座帝宮磨礪了整整七年之後她已擁有了這世上最會做戲的一雙眼睛,平平靜靜好似泰然自若,任誰都不能透過若幹偽飾看出她心底真正的想法。

——她為什麽要阻止他殺衛弼範玉成?

朝局安穩固然重要,可她更在意的卻還是他的安危和名譽——洛陽一派占據朝堂半壁有餘,殺其黨首不過揚湯止沸、甚至可能招致更猛烈的反撲,她不能讓他成為那些人攻訐的靶子、更不能讓他落天下人以口實,有些責任本就應由天家去擔,而她或許又比他更加愛惜方氏羽翼。

他不能有事。

至少在她目之所及力之所逮……絕不能有事。

“……貽之今日竟果真要動陰平王?”

宮牆內外風雨同天,同一時刻潁川侯府內也頗有一番議論,先國公方賀之兄、前兵部尚書方廉今已乞骸骨頤養天年,聽兒孫返家後說及今日明堂之上發生的種種卻仍難免眉頭微鎖目露隱憂。

“他是動了真火,”其長子方雲崇如今升任正三品十六衛大將軍,將近不惑的年紀也比過去更顯沉穩,答父親問時微微一歎、卻是感慨多過憂慮,“衛弼畢竟做得太過,竟妄動刺殺太後之念——貽之與那位,畢竟……”

十年前方宋兩姓那樁虛無未成的婚約如今雖不為天下所知、可在方氏族內卻是一樁公開的秘密——主君曾對宋氏女十分愛重、更曾請先國公夫人親至錢塘代為議親,若非當時仍受三年孝期所限恐怕出征前便會與之完婚,後來也就不會再生出那許多周折遺憾了。

“要我說這也都是衛弼那老匹夫自找的!”方四公子方雲誨時年二十有八,說起話來倒還似少年時般血氣方剛,“謀逆犯上本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三哥脾氣算好了,若換作我必當場抹了那混賬的脖子!”

這話其實也在理,以方氏主君如今在朝中的權位要殺個罪有應得之人的確並無不可,隻是……

方廉眉頭皺得更緊,心下卻難免對自己這個侄兒感到些許陌生——他是親眼看著他長大的,深知其過去進退有度行止有節、即便大權在握也不會輕易斷人生死,如今卻性情大變異常冷厲、比他父親掌權時更加……

他一時難以形容,心底卻知一切都是從七年前上梟穀一敗後開始發生轉變的——沒人願意回想那段往事,前方兵連禍結生靈塗炭、族內風雨飄搖青黃不接,貽之好不容易重回軍中扭轉乾坤、將返東都時卻知母親自縊姐姐被廢,而那隻差一步便要成為他妻子的宋氏女亦成了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後……

“貽之處事自有他的道理,可有時卻也應當有所顧忌……”

方廉沉沉一歎,看向自己兩個兒子的目光亦是十分複雜;話到一半又停住不說,或許那時也不知如何做才是最好,終了隻有一聲“也罷”,悵然道:“或許為父的確是老了……方氏未來的路,還是要由年輕人去走。”

至夜洛陽城中華燈高照、潁川侯府門前尤其車馬喧囂,各府貴人紛紛攜重禮前來拜望君侯,一為賀其大戰得勝之喜,二來也為再燒一把五輔之首的熱灶。

說來今歲也是不巧,先帝喪禮剛過宮中不便大興宴飲,於是連為君侯專設的接風宴也要同兩日後的除夕宴合二為一,令朝中百官無端少了若幹奉迎討好的機會;如今巴巴地捧著千金萬金上門、頂著東都臘月的寒風等待良久,君侯卻一不收禮二不露麵、遣族人代為稱謝後又將他們客客氣氣地送走,真是清清白白來又清清白白去,連人家一絲衣角都無緣碰到。

方大公子親自在外周旋良久,直等到宵禁前後才終於送走了最後一波執意求見君侯的訪客,折身回到內院、卻見主君房中燭火尤明,斟酌過後招來仆役相詢、才知貽之自宮中回府後還不曾用過晚膳,遂打發後廚做了熱乎的胡麻粥、預備親自端進他房中。

入內後才見族兄方興也在,對方幾年前代父親坐上兵部尚書之位、如今已是族內中流砥柱;方獻亭正與之議事,見長兄入內便眼神示意他稍坐,等待的工夫方雲崇聽到兩人在論時下糧餉周濟之困,當下心底也跟著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自太清元年二月算起這場浩劫般的戰事已持續整整十年之久,突厥、堅昆、吐蕃、西南部族陸續參戰,一場奪嫡之亂早已步步演變為八方混戰天下傾軋;看似繁榮的睿宗朝其實不過金玉其外空中樓閣,及至先帝登位才暴露出國庫空虛等一幹積弊,此後戰事一起十年不止、任憑多強盛的國力都要被折騰得散了架子,於是隻好拆了東牆補西牆,舉國上下皆筋疲力盡不堪重負。

眼下堅昆雖滅、東突厥卻將卷土重來,北邊謝氏已經抵擋不住、送到東都的折子句句不離討要糧餉,可朝廷又不是變戲法的、哪來的本事憑空變出銀錢給他?兵部上下焦頭爛額,方興這個一部之長不出兩年頭發便白了大半。

如今怎麽辦?先帝駕崩幼主孤弱,這裏裏外外的大事還是隻能全靠方獻亭拿主意,可歎他一個武將在外要領兵打仗安邦定國、歸朝後又要為度支歲計耗費心神,除此之外更要安撫各方節度使,實在心力交瘁萬般不易。

方雲崇暗暗歎氣,等方興離開後陶碗中的胡麻粥已涼了個徹底,方獻亭也無暇去用、還要盡快給兩鎮節度使謝辭去信,獨坐燈下的身影依然那麽肅穆穩健,卻又依稀……顯出幾分寥落冷清。

“貽之……”

他喚了他一聲,要開口時卻又語塞,斟酌過後還是說起今日侯府外來拜訪的諸多貴客,又歎:“今日我是都代你打發了,可其中一些人過幾日還是該見見——尤其洛陽派那些大臣,他們……”

今日陰平王父子在朝堂之上當眾受責,其一幹黨羽自然戰戰兢兢惶恐難安,如今上趕著來給君侯送禮分明是在示弱討饒,為防日後彼此交惡還是應當……

方獻亭聞言卻筆下不停,低頭書寫的模樣亦顯得漠然冷硬,先匆匆接一聲“不必”,又道:“往後他們若再來,也勞煩兄長代我一並打發了吧。”

這……

方雲崇又是一歎,眉頭更不自覺地越皺越緊,隻是規勸之言未及出口方獻亭已眉目微抬向他看來,那一眼正同少年時一般清晰透徹,又分明比過去更為深邃沉鬱。

“洛陽一派所求與大勢相逆,若其本旨不改則紛爭避無可避。”

他聲息內斂低沉,隱約又夾雜幾許不惹眼的倦意。

“若我族不與他們相爭……為難的便會是陛下了。”

方雲崇聞言一愣,卻是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家三弟的真意:原來今日朝堂之上那場紛爭並非出自一時意氣,而是他在代天家與洛陽一派對峙——自古政鬥皆是凶險、流血犧牲亦不鮮見,天子小小年紀如何能與占據朝堂半壁的洛陽一派抗衡?一旦情勢失控被逼宮刺殺都是尋常……未若由方氏承擔洛陽一派的怒火,他們畢竟有兵權在手,總比他一個稚子來得餘裕多些。

可……

“可如此一來他們都會衝著你去……”

方雲崇再次感到一陣酸辛,仿佛親眼見到七年前的一切再次重演。

“我族畢竟是臣不是君……你如此代天家出頭,日後……”

聲名損毀已是小節,隻怕成了眾矢之的……終而招致殺身之禍。

這次方獻亭沒有答話,大約有些話是不必講的,總有些深意會在無聲處不言自明。

“連日行軍殊為不易,兄長當也乏累了,”他終於還是顧左右而言他,低垂的眉眼沉靜又克製,唯獨右眼尾處那一點眼淚般的小痣還和過去一般漂亮,“……早些回去休息吧。”

這是明白的逐客令、方雲崇自不會聽不懂,而實際與他相比他的“乏累”又算得上什麽呢?太倉稊米九牛一毫……輕飄得根本不值一提。

無奈之下隻有轉身離去,推門之際諸事皆明、唯獨一問猶在心底盤桓不去——

你如此公爾忘私奮不顧身,果真是隻為保先帝托付的那位幼主?

還是……依然難忘垂簾之後那場曾令你神迷的年少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