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次日清晨幼帝終於是醒了, 神思尚未清明便聽觀風殿外傳來一陣吵嚷之聲,過去在先帝身邊伺候的王穆親自躬身侍奉,回話說是董太妃到了、要給陛下送些親自熬煮的湯藥。
“朕何須她湊到眼前獻殷勤——”
衛熹一瞬暴怒, 久病之後氣力尚還虛著、但一朝登基為天子卻仍難免令左右宮人瑟縮畏懼。
“讓她走——現在就走——”
手邊杯盞被狠狠摔碎在地,尖利的聲響從內殿一路傳揚至外, 王穆見狀當即示意身後內侍去將那位太妃打發走, 又親自跪到地上安撫情緒激動臉色潮紅的幼主;對方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接著又顫聲問:“……母後呢?母後在哪裏?”
“她去哪裏了?是不是被那些人——”
他大約還沒忘記先帝大斂之日發生的一切,母後於明堂之上受千夫所指、還被陰平王世子用箭——
“陛下且安心,太後一切安好——”
王穆連忙又勸, 大手一下下輕拍著幼主單薄的後背。
“太後昨日在陛下身邊守到深夜, 如今是回積善宮歇息了……”
衛熹聽得此言神情一頓、又反複同身邊人確認過多次才終於安下心來, 緊繃的身體緩緩放鬆,額角又隱隱生了一層汗。
“那便好, 那便好……”
他反複喃喃自語, 氣息依舊有些粗重,被王穆攙扶著重又躺回原處,一雙眼睛還執拗望向殿閣之外, 又問:“那母後何時才會再來看朕?……今日還會來麽?”
“來,來……”
王穆從宮娥手中接過藥碗, 一邊輕輕用湯匙舀涼一邊繼續低聲撫慰。
“用藥時辰過後老奴便去請, 太後若見陛下康複必也會十分欣慰的。”
一門之隔冷暖殊異,親自手捧藥碗前來探望的董太妃卻是無緣得見天顏了,小內侍躬身立在她麵前,平聲道:“太妃還是請回吧, 陛下大病初愈動怒傷身,若真有個什麽閃失咱們也不好向太後交代……”
這一句可真將厚此薄彼擺在了明麵上——她太妃董嫻算個什麽東西?當初不過就是個伺候人的奴婢, 不清不白僥幸與先帝春風一度、這才一朝飛上枝頭成了當今陛下的生母,可即便如此也還是被打發到白鷺台過了十幾年幽居慘淡的日子,若非眼下被陰平王那幾位輔臣挑中拉來給太後添堵,又哪來的體麵被人尊稱一聲“太妃”?
宋太後才是如今這座帝宮真正的主宰——天子對她百依百順,南渡之後又有母族宋氏撐腰,更要緊的是貴為五輔之首的方氏主君潁川侯前段日子也曾派兵回救洛陽、生生在那一片亂局中保了宋太後的命,想來當也屬金陵一派,歸朝後還有的是賬要同陰平王他們算呢。
宮中人情向來冷漠,捧高踩低最是尋常,董嫻在那形同冷宮的白鷺□□自捱受了十數年、自不會瞧不出眼前這小內侍對自己的輕慢;她卻並不如何惱恨,實則本也無心湊上前來討這沒趣,隻是那一門之隔的國之新主確為她十月懷胎所生,如今這般無情相向也著實難免令人傷情。
她黯然歎了一口氣,點頭道:“好,本宮走就是了……”
小內侍欠身接了一句“恭送太妃”,對方猶疑片刻卻又轉了回來,神情頗為尷尬地將藥碗往他手裏塞,還說:“還有勞你代本宮同中貴人說一句,這藥是好的,陛下一定用得上……”
如此癡纏實在有些難看、小內侍的神情也跟著顯出幾分不耐煩,直到見太妃親自從發間取下一根金釵並仔細塞進自己手裏才終於露出一絲笑,點頭道:“太妃放心,奴婢一定把話帶到……”
那碗半涼的湯藥最終是何去向世上自無人會關心,唯獨董太妃吃了自己親兒子閉門羹一事不久便傳遍整個宮闈,更令帝宮內外洛陽一派的官員火從心起撧耳撓腮。
“廢物——真是廢物——”
陰平王衛弼狠狠一掌拍在桌上,分明已是焦頭爛額火冒三丈。
“本王擔著天大的幹係將人從白鷺台接回宮,她卻連自己親兒子的麵都見不到!又談何將那宋家的妖女扯下鳳座!”
——可不是天大的幹係?
世人皆知幼主厭憎生母、先帝在時甚至連見都不願見對方一麵,如今洛陽一派行此險棋冒的便是與天子撕破臉的風險,不見奏效又豈能不惱不怒?
“那宋氏女畢竟養了他七年,其中情分確非區區幾日便能顛覆,”同坐席間的範玉成眉頭緊鎖,邊說邊也沉沉歎著氣,“此事急不得,還需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
衛弼一聽卻更惱怒,反問的語氣愈發焦躁。
“你我如今何來的餘裕從長計議?”
“方獻亭就要歸朝了!宋明真甚至已率兩萬神略軍把持了宮禁!”
“若你我再不盡快推董氏上位分得朝堂一席之地,他日便要遭人清算大禍臨頭!”
……的確。
先帝委任五大輔臣,其中陳蒙出身庶族不足為慮,宋氏上下不掌兵權、若非得金陵地利之便在朝根本全無說話餘地,唯一可怕的隻有方獻亭——上梟穀一敗後他奇跡般生還,時隔半年又領兵將突厥人逼至雍州以西、終保半壁中原數年安穩;天下百姓視之若神,坊間更流傳誌怪傳奇無數,遑論太清三年那一場大敗後婁氏負罪衰落、關內半數兵權也落於方氏之手,潁川侯聲望權勢之盛乃大周建朝三百載之未有,別說對付他們這些臣子,便是將衛氏皇族拉下馬轉頭自立為帝也泰半能夠成事。
若他果真鐵了心要幫宋氏,那……
“那宋氏女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屢屢借故罷朝——”
範玉成一雙老眼微微眯起,其實也同衛弼一般憤懣急迫。
“她就是要拖到方獻亭回來——讓你我再無機會借勢逼她繳權——”
衛弼怒氣上頭一腳將一側胡凳踹翻在地,心中盤算的卻是自己往後的日子——他們洛陽一派的根基全在中原,若一朝妥協南渡金陵那還不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江南勢力早有劃分,他們這些外來客如何能分得一杯羹?田產佃戶如何瓜分?商戶稅賦如何厘定?即便早先幾年能借輔臣身份站住腳跟、時日一長卻也必然衰落為人輕賤,又怎比得上死守中原來得穩妥幹淨?
他們宋氏一族過去在先帝最為窘迫之時遁出長安隻知自保、焉能比得上他們洛陽一派舍生忘死方才換來的從龍之功?那宋氏兄弟想借國難大發一筆橫財……根本是癡人說夢!
“依我之見,眼下形勢也未必就是那般不妙……”
範玉成見衛弼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也不禁從旁出言寬慰。
“那方獻亭如今雖是大權獨攬說一不二,可到底也是個顧全大局的人——他敬重先帝、平生從未逆其之旨,又怎會動你我這些先帝欽點的輔政之臣?”
“潁川方氏聲名盛極不可有瑕,若先帝剛剛駕崩他便大動幹戈開了殺戒,自然即刻便會落下一個排除異己欺淩幼主的惡名——他受得了麽?方氏滿族受得了麽?”
“他必會賣你我一個人情……朝堂之事向來講究進退取舍左右衡量,他不會不明白,也不會壞了其中的規矩。”
這一番話說得實在透徹鞭辟、可見中書令文臣之首確不是浪得虛名,陰平王冷靜下來細細一想亦深覺有理,總不信他方獻亭還能一手遮天半點不顧同僚之情;那董嫻雖說百無一用、可到底也還占著天子生母的名分,同奉東西兩宮太後能是多大的事?他總要讓他們洛陽一派也能喘上一口氣。
“那便姑且如此吧……”
衛弼強壓躁鬱地沉沉一歎,眉心深深的皺褶卻依舊久久難消。
“……就看他潁川方氏還顧不顧惜自己那身無塵的羽毛了。”
太清末年十二月廿九,征戰數月的潁川侯方獻亭終於帶兵歸朝。
自太清元年始,這場因奪嫡黨爭而生的浩劫已斷續綿延十年之久,一點火星終而掀起燎原大火、更伴隨突厥的加入而將天下燒成火海一片,至今大亂已不止囿於西北一隅,隴右以南吐蕃各部、綏靖境內各少數族皆欲渾水摸魚避坑落井,形勢之惡早令大周朝廷應接不暇。
方氏乃是天下人心中最後的支柱。
上梟穀一敗曾令舉國上下萬念俱灰如墜冰窟,而潁川侯死而複生的奇跡卻又在狂風暴雨中為天下撐起了最後一片狹小的蔭蔽,無人知曉一切原委,七年來朝廷更始終不曾對外宣告這樁隱秘,而實際深陷絕望的人們也無心力再去探求那些所謂的真相,他們想要的隻是一點活下去的勇氣,以及一點免於被外族屠戮的、近乎卑微的希冀。
如今方侯終於又回來了……他又一次擊退了衛錚鍾曷和新近參戰的堅昆部,麾下曆經百戰的潁川軍在這七年間也不知重複了多少遍出征複歸的輪回循環,傷痕累累的他們身披鎧甲遮掩痛楚、於凱歌歡呼中肅容鏗鏘踏入東都城門,洛陽百姓飽含熱淚夾道歡呼,慶幸自己又一次在他們的庇佑下保全了片刻的安穩與寧靜。
上陽宮前百官雲集,一切都與過去的七年別無二致,想來唯一不同的隻是親身外出相迎的君主由先皇變成了幼帝,同時在他身邊陪伴的……還有一個被稱作“太後”的、年輕美麗的女子。
“奏凱——”
“告奠——”
宮人響亮的高呼在提象門下回**,似乎也試圖以虛假的強勁維係天家在百姓眼中的尊榮,而實際一切體麵都是那個此刻一身戎裝默然下馬的男子帶來的,他正一步步向年幼的天子和他身側的太後走去,冷峻的眉眼深邃又沉鬱,宛如玉樓之下結霜的雪風,隻一瞬便教人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