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這是多麽危險的一幕。

手握重兵權傾朝野的五輔之首, 佩劍穿甲向手無寸鐵的幼主走去,那被稱為“天子”的半大孩童單薄瘦弱、身邊牽著他的太後也是一般玉軟花柔,這樣的孤兒寡母, 倘若……

滿朝文武都在看著、全城上下的百姓也在一並引頸張望,人人都瞧見潁川侯距天下至尊之位隻有一步之遙, 最終他停在他們麵前, 肅穆冷清的眉眼微微低垂。

……咚。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雙膝而跪,沉重的鎧甲激起宮門之前薄薄的雪塵,後來想想所謂“入朝不趨”的恩赦其一生從未用過,麵對眼前稚弱無力的幼主也同麵對先帝和睿宗一般恭謹慎重。

“臣奉先帝之旨帶兵平亂, 今隰州已定堅昆俱滅、衛錚鍾曷卻猶未伏誅……”

天下人眼見他以最謙卑的臣服之態對天家叩首。

“……請陛下降罪。”

話音剛落, 身後全軍將士紛紛下馬跪地叩首, 齊聲高呼:“請陛下降罪——”

其勢可吞山海、崢嶸肅穆不可勝言,在場之眾聞之皆驚, 以衛弼範玉成為首的洛陽一派更惶惶不安汗流浹背;天子亦被駭得微微後退一步, 同時卻深知方侯乃父皇生前臂助腹心、更是這滿朝上下最忠誠中正的臣子,抬頭看向自己最信任依賴的母後、又得對方微微頷首,遂終於大著膽子向跪在自己麵前的潁川侯靠近幾步, 繼而緩緩伸手將人扶起。

“方侯外平兵禍內安朝事,居功至偉何罪之有?”

“請起!快快請起!”

……這一聲“方侯”背後可真有淵源無數。

過去方氏先祖曾獲賜國公爵位、世襲罔替代代相傳, 直至元彰七年末因涉奪嫡之亂而遭睿宗褫奪, 自此貶公為侯一落千丈、引得世人唏噓無數;先帝登位後曾數次欲為方氏正名、更屢屢在朝會上議及複爵之事,潁川侯皆推辭不受,稱一日未使大周還於舊都便一日無顏受封晉爵,其聲至清傲骨嶙峋, 又為天下人所傳頌。

如今先帝崩去,他已升任從一品驃騎大將軍兼為當今五大輔臣之首, 朝野上下皆改口敬稱一聲“君侯”、唯獨天子與太後才可提及其姓氏;而實際這一稱謂背後也暗藏諸多意味——古來稱謂皆從其尊,方獻亭官至一品而爵僅為侯,照理說官大於爵更應稱其一聲“大將軍”,然“方侯”之謂卻更顯風骨,一來敬潁川方氏清正之宗,二來敬拒不晉爵卓然之節。

睿宗朝的老臣卻難免因幼帝這一聲稱呼而生萬千感慨——曾幾何時那一聲“方侯”是對方氏族人最殘酷的奚落,如今十數年過去卻又成了最崇高的禮敬,世道人心須臾百變,萬事莫測誠不我欺。

出神之際君侯已在幼主攙扶下起身、高大的身影幾乎整個籠罩著他和他身邊的太後,某一刻或許他也曾在無聲處看向她,卻終究隻是浮光掠影不可捉摸。

“臣出征日久未及奔赴國喪,今欲再入皇陵祭拜先帝,”他聲音低沉難辨悲喜,神情有種慣見生死後幾近超然的悲憫,“還望陛下準允。”

幼帝亦尚遠未走出喪父之痛,近一月來隻見左右之臣奪權攘利明爭暗鬥、卻無一真心悼念先帝之喪,此刻再聞方侯之言卻竟一瞬落下熱淚,當時便道:“好,好……我——朕隨方侯同去。”

君侯垂目頷首,又上馬親自護禦駕出定鼎門,皇陵正於偃師白雲峰之巔,南依嵩山北臨洛河,群山環抱氣勢恢宏;入內拾級而上,但見門闕重重角樓無數,辟邪、石人、飛馬、華表、坐獅皆在其位,陵前神道開闊多見石刻,一棱一角皆是社稷山河。

群臣皆跪默而俯首,靜觀君侯步步向先帝陵寢走去,他們舊時曾是親如手足的故友、而後又是相視莫逆的君臣,如今即便死生相隔也仍可托付山河,先帝贈之以無上尊榮無限權柄、甚至將自己親生骨肉的性命尊嚴都一應交托在一外姓之人手上,此信又何可謂不重?

君侯遵禮而拜,跪於先帝靈前久久未曾起身,無人知曉那一刻他心中在想些什麽,連右目之下那一點矜貴的小痣都顯得格外晦澀深奧;隨眾旁觀的陰平王卻在驚惶之餘又暗生幾許諷意,心道這方獻亭果真比他父親更會做戲——難道先帝崩去於他而言不是天大的好事麽?天下兵馬盡收指掌、幼主稚弱聽憑擺布,權傾朝野的滋味總比屈居一人之下要好上千萬倍,如今又何必這般虛情假意故作姿態?

他低頭冷冷一笑,於暗處看向方獻亭的目光已複雜到難以言喻。

過午之後禦駕還於帝宮,明堂之門洞開、卻是自月前先帝大斂之亂後首次舉行朝會,文武百官分列兩側、得勝還朝的驃騎大將軍立於右手第一位,久病多日的幼帝亦是頭回登上禦座,階下黑壓壓一片的人影難免令他再次思及父皇駕崩後的那場嘩變,隨即立時心悸氣虛臉色蒼白、忍不住頻頻回頭看向龍椅之後與自己僅有一簾之隔的母後。

……她有一雙美麗的眼睛。

七年前也是在這座皇城,她一身禕衣隨同父皇踏入宮門,身邊的宮人告訴他她出身江南第一世家、乃是金陵宋氏主君宋澹的掌珠,名門貴女大家風範,此後他便該稱她一聲母後。

……“母後”?

他此前已有過兩位母親,一個是出身卑賤甚至還與閹人有染的生母,在他出世後便終年幽居白鷺台、卻仍日日月月不斷為他招來非議與羞辱;另一個則是出身潁川方氏貴不可言的嫡母,自他記事以來便與父皇貌合神離形同陌路、對他則更疏離冷淡漠不關心。

——那麽她呢?

……這位新的“母後”呢?

他本不抱什麽期待、隻按部就班地被父皇身邊的王穆領著去她殿中拜見,她已換下那身雍容沉重的禮服、整齊梳起的發髻上亦很少裝點釵環,依稀隻有一對式樣陌生的白玉梳、瞧著也不是他們宮中的形製。

“熹兒?”

她低頭看向他,彼時眼眶微微發紅,或許是因遇上了什麽不好的事而剛剛哭過,也或許隻是如他一般不喜歡這座四麵高牆的宮殿罷了。

可她沒有遷怒任何人,甚至親自彎腰半蹲在他麵前,宮裏的娘娘都比那時的她有規矩、可又偏偏沒一個比她更美更讓人想要親近。

“不必對我行這樣大的禮……”

她輕輕伸手把他扶起,靠近時還能嗅到衣袖間淡淡的花香,大約是梅香吧,清雅之餘又透出幾分飄渺的孤冷;她還像真正的母親一樣替他理了理因行跪禮而略顯淩亂的衣擺,那雙珠玉一般的眼睛倒映著他戒備小心的樣子,同時又讓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慰藉和安心。

“……往後也要勞煩你教我如何做一個母親了。”

——她並不需要誰教的。

就像是生來便知曉應當如何關照他人,她從入宮的那一日起便將他看顧得很好,陪他讀書,教他寫字,為他拆解那些在陳少師課上聽不懂的典籍……他想她一定有很好的雙親、自幼便在一個很和美的家中長大,所以才能有如此好的性子、也能讓身邊之人都感到熨帖寧靜。

他一直很依賴她,從六歲至今一直如此,甚至昨夜也曾跑到積善宮對她撒嬌,說他不知該在朝會上說些什麽,說他害怕方侯會反、怕他對自己不會像對父皇一樣忠誠虔敬。

“不會的……”

她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就像幼時那樣耐心地寬慰他,待他之心並未因父皇崩去而有絲毫改變。

“方侯是這世上最好的臣子,隻要有他在熹兒什麽都不用怕……”

“朝堂上的事也有母後,若你明日不知該說什麽,便都交由母後來料理吧。”

他從不會懷疑她,此刻在垂簾之後看到那雙美麗的眼睛一顆不安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回身坐得更直一些、他盡力模仿著父皇生前君臨天下統禦群臣的模樣,鼓起勇氣開口道:“方侯此戰剿滅堅昆殘部、重創逆王一黨,有青史傳名重若丘山之功,今為先帝親命五大輔臣之首、日後更當助朕安定社稷庇佑萬民,區區侯位無以彰明勳績,當晉爵進祿昭告天下……”

這一長串溢美之辭也不知是誰提前教授,難為一個半大孩子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得清楚流利,隻是無論他如何強作鎮定也依然難掩滿身稚氣,正如那身倉促做好的新龍袍也總有那麽些許不合身;群臣心底皆如明鏡,更能聽出幼主話裏話外對方獻亭的恭維討好之意,大約實在怕他也學了那衛弼範玉成、屆時便絕無可能如上回一般僥幸獲救了。

對天家衰微的唏噓尚未在心底完整轉過一圈,立於明堂群臣之首的君侯已側身而出,端端正正躬身向天子一拜,肅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將本當披堅執銳為君定疆,今敵寇雖退他日卻必複來,又豈可逐末舍本再受君恩?”

這都是眾人聽過多次的話,從長安一路說到洛陽、又從先帝一路說到幼主,君侯推辭之心不可動搖,想來今次也翻不出什麽新花樣。

但——

“況臣聽聞先帝大斂之日朝內曾生禍亂,陛下與太後皆受其累……”

他忽而話鋒一轉,原本便低沉肅穆的聲音一瞬顯得更加冷厲。

“……臣領兵在外未及救駕以致天子受驚朝綱動**,自更無顏受封領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