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因途中生了這樣一樁變故,宋疏妍一行安抵西都便是兩日後的事了。

那正是長安乃至整個大周最為繁華安定的一年。

八月裏惠宗東巡方畢,因鍾貴妃偏愛東都而在洛水之畔盤桓三月之久,其間為之耗費萬金修築宮室,興盡才歸;西都卻未因天子冷落而有絲毫衰敗之相,金城千裏天府之國,實是貨真價實的天下第一帝王州。

行至巍峨肅穆的延興門下,彼處早有宋府的家仆在城門前靜候,初時見了宋疏妍的馬車還不敢認,非等她掀開簾子露了臉才匆匆上前問了一聲“四小姐安”;崔媽媽和墜兒下去同他們打過招呼,為首那人便接著在車外道:“四小姐請隨我等先行回府,主君與主母早盼望多時了。”

這話說得客氣卻不老實,宋疏妍隻當聽個響,在車內淡淡答了一聲“好”。

說來金陵宋氏也是當世少有的高門。

祖上是書香門第,至宋疏妍曾祖父那一輩便多有子弟入仕,祖父宋禮曾任揚州刺史,後右遷至正三品太子詹事;後輩官運更盛,父親宋澹今任正四品尚書左丞,叔父宋泊則任工部侍郎,俱還有升遷之機,家族已從金陵遷至長安久居,可謂是名副其實的江南第一望族。

宋府更見豪奢,約占一坊之地,崔媽媽坐在車裏將窗推開一道縫,看出去時已能瞧見主君宋澹的續弦萬氏身邊那幾個丫頭婆子站在角門處等,臉立刻拉得老長,罵:“黑心的東西,竟讓我家小姐自角門入府——主君也真是糊塗了,莫非忘了您是他嫡出的女兒!”

“嫡”。

這個體麵好聽的字跟了宋疏妍一生,可其實自母親亡故後便再沒有了意義,她並未接話,隻輕輕拍了拍崔媽媽的手,又無聲對她搖了搖頭。

馬車徐徐停穩,角門外的侍女仆從遂紛紛上前迎候,墜兒得了示下仔仔細細為她家小姐理起袖邊領口、以期看上去更為端莊得體;宋疏妍自己也又撫了撫晨間剛剛梳過的鬢發,確保無一絲淩亂才在成頌的攙扶下下了車。

外麵大雪未化寒意襲人,領頭來迎她的則是繼母萬氏身邊的大丫頭束墨,興許因在主母跟前頗為得臉、待宋疏妍這等從錢塘來的“嫡出”小姐便沒有旁人那麽熱絡,隻規矩地行了個禮,話也沒有幾句,又道:“請四小姐隨奴婢進門。”

豪族高門,自是仆役如雲畫棟飛甍。

宋疏妍的母族喬氏算來也是錢塘富戶,外祖父是江南茶商、多年經營也積下不少錢財,卻終歸遠不及宋氏這般的瓊府金穴,自角門入正堂,單是垂花門都不知過了幾重,穿堂過後又過遊廊,終於可以窺見那丹楹刻桷的雅言堂了。

屋裏十分熱鬧,宋疏妍繞過插屏前便聽得笑聲滿堂,依稀是她的某位姐姐正同長輩撒嬌、說要多些零花去為母親備生辰賀禮。

“你這小滑頭,”主母萬氏的笑聲十分慈愛,“回回都說是為了我,實則哪次拿錢不是花在自己頭上?可不見有多少孝心。”

一句調侃引出許多癡纏,小女兒的埋怨又引得眾人發笑,父親似乎也在的,故作嚴肅地訓了一句“貫會惹你母親生氣”,實則字字都帶著憐愛,可不教人害怕。

宋疏妍沉默地跟著束墨繞過插屏,聽一旁的婆子朝堂上報了一句“四小姐回來了”,緊接著屋內笑聲便是一頓、像是被不速之客打斷一般突兀,她隻當作不曾察覺,低眉斂目地走到堂前。

屋外大雪天寒,屋內倒是炭火很足,她的手心生了幾分汗意,抬頭時還是當先瞧見自己的父親——那年宋澹尚未執掌宋氏,氣韻也不如數年後淩厲,他少年時在金陵便有芝蘭玉樹的美名,如今年逾不惑依然顯得風度翩翩,此刻正有些生疏地看著自己一年未曾謀麵的女兒,似乎也有幾分親近之意,但生澀之感卻是更重。

“父親,母親,”宋疏妍規規矩矩地對長輩們行禮,“女兒回來了。”

她父親還在打量她、半晌未曾答話,與他並肩而坐的繼母萬氏見狀卻笑了一聲,對宋澹道:“怎麽不叫疏妍起來?趕了大半月的路,孩子都該累壞了。”

繼母萬氏也是江南出身,母族在揚州是一等一的名門,宋澹的父親宋禮在揚州做刺史時曾與她家結下厚誼,後來也正因此成就了一樁姻緣;她是貴女出身,儀態談吐自然都是好的,隻是生得並不算美,顴骨很高,臉頰微微凹陷,一雙不大的眼睛眼尾又向下耷著,瞧著讓人不甚舒服。

宋澹這才回過神,看著站在堂下的女兒道:“為父也是許久不曾見過你了……一路舟車確然辛苦,快,快坐。”

宋疏妍一拜後答“是”,側身時眼睛在堂內極快地掃了一周,見隻有庶母吳氏和她的女兒下首有一個空位,遂在崔媽媽和墜兒的陪同下走過去落座。

“此次北上可還順遂?”父親又問起來,語氣顯得頗為關切,“你舅父來信說有位同僚一路護送,當還安穩吧?”

宋疏妍答一切都好,隻是那位世叔遇事尚在商州停留,宋澹點點頭,又說:“待入了長安便請他來見我吧。”

這是要答謝的意思,一來表示對她舅父的敬意,二來也表示對她這個女兒的關愛,她很懂事地領情,又起身對父親拜了拜。

宋澹擺擺手示意她坐下,繼續問:“你外祖母可好?身子還硬朗麽?”

其實已不太好了,尤其在外祖父病故後更因心傷而每況愈下,但宋疏妍也知道自己的父親並不當真在乎自己曾經的嶽母是否安泰,否則這些年也不會一次都沒有親自去錢塘探望過。

“還是頭痛的舊疾,許多年了都不見好,”她安靜地答,“冬日更難捱些,恐怕要遭些罪。”

宋澹點點頭,擺明是聽過了又未入心,隻說要派人送些名貴的藥材回江南,宋疏妍又欠身表達了一番感激。

然後便沒話說了,一年未見的女兒也就這麽幾樁事值得關心,堂上冷落下來,明明比方才多出一個人、話卻遠沒有方才多;萬氏在旁默默地瞧著,心情似乎頗為愉悅,主動招呼宋疏妍道:“疏妍該有許久不曾見過你幾個姐姐了,當有許多體己話可說。”

宋氏長房一脈共有二子四女。

宋疏妍的母親喬氏本是宋澹的正妻,難產亡故後原本的貴妾萬氏被扶正,她共育有一子二女,便是長子宋明卓,長女宋疏影,三女宋疏淺;另有一妾室吳氏也在宋澹身邊服侍多年,育有一子一女,便是次子宋明真和次女宋疏清。

宋疏妍進門時已看過一遍,家中兩位兄長皆不在堂上,長姐更是幾年前就已出嫁不在娘家,如今隻有二姐姐宋疏清和三姐姐宋疏淺一並坐在席間,她便起身一一同她們問了好;二姐姐宋疏清生得更高挑,麵若銀盤頗為圓潤,三姐姐宋疏淺隻比她大半歲,容顏姣好體態婀娜、倒不像她母親那般骨相平平,一雙細眉似乎總是微微挑著,看上去有些矜高。

“四妹妹如今是出落得越發漂亮了,”二姐姐宋疏清親熱地拉住了她的手,與此同時三姐姐宋疏淺已不冷不熱地坐在了一邊,“去歲見你還是半大孩子模樣,怎料今年就成了窈窕淑女——真該叫二哥哥回來瞧瞧,他是一直念著你,隔三差五便要往錢塘去信!”

相較於繼母和她所出的幾位哥哥姐姐,宋疏妍同庶母一房的關係更親厚些,或許是因在她五歲被接去外祖父母身邊前曾養在她屋裏,是以與宋明真和宋疏清都更熟稔;二哥宋明真的確待她最好,一年中通信要有十數封,還會時不時寄與她些長安的新鮮物什。

宋疏妍的興致高了些,真正生出了幾分關心,遂由二姐姐拉著自己的手問:“不知兩位兄長去了何處?怎麽不見他們?”

話音剛落,雅言堂外便傳來一聲爽朗的笑,道:“也算你有良心,尚沒忘了問你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