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聞聲回頭一看,果然瞧見自插屏後轉進兩個男子,一個年長而稍矮,同萬氏一般顴骨頗高,乃是她時年二十四歲的長兄宋明卓;另一個更高些,一身銀色錦袍劍眉星目,乃是她時年十九歲的次兄宋明真。

“大哥哥,二哥哥。”

宋疏妍起身同兩位兄長見禮,一雙杏目在見到二哥時微微亮起,露出自離開錢塘北上後的第一絲笑。

“淨愛往自己臉上貼金,”坐在一旁的吳氏笑著打趣次子,“你四妹妹明明問的是兩位兄長,誰單問起你了?”

這是暗幫宋疏妍說話,怕她因與自己這房表現得太親近而開罪萬氏,宋疏妍小小年紀也明白世故,不著痕跡地對庶母遞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宋明真一個男子可瞧不明白這些細枝末節,隻笑道:“好,她一碗水端得平,偏我疼她疼得緊——西市新鮮的櫻桃饆饠,專為你買的。”

說著便將手中提的點心遞與宋疏妍,留在一旁的同母妹妹抱怨哥哥偏心。

坐在上首的宋澹見孩子之間嬉戲笑鬧心情也頗為愉悅,難得起了逗趣的心思,同調侃次子道:“既如此念著你四妹妹,今日又怎麽回得這樣遲?怕還是愛遊獵更多些。”

“父親莫要冤枉我,”宋明真笑著對父親拱手,“原本過午就要回的,誰料今日鍾濟也來了,一群人同他寒暄耗去許多工夫,我與大哥也不方便先走。”

“鍾濟?”宋澹挑挑眉,神情微微一凝,“可是兩鎮節度使鍾曷家的公子?”

“正是,”一旁的長子宋明卓接了口,“聽聞鍾侍郎亦奉召回了長安,將在西都賀新歲。”

“鍾”。

這可是當今朝內最值得一說的姓氏。

隴右鍾氏原非顯赫高門,祖上還有胡人血統,奈何卻出了一位盛寵不衰的貴妃,自瑞賢三年入宮後便被當今陛下捧在心尖兒上,早已壓過皇後的風頭;她還為陛下誕下過兩位皇子,年幼的五殿下衛鎮幼年不幸夭折,年長的二殿下衛錚卻是惠宗最為寵信的兒子,鍾氏滿門亦在貴妃蔭蔽下平步青雲,兄長鍾曷而今被封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手握十二萬兵馬,正可謂大權在握風光無兩。

“可見到了他家女眷?”萬氏眼前一亮,耷拉的眼尾似也挑高了些,“此前不知鍾氏已歸長安、還未曾給他們送過邀帖,真是失禮。”

她說的正是自己明日的生辰宴,欲同隴右鍾氏也走得近些,宋明卓卻答:“隻見到了鍾小參軍,府中女眷並未一同出行。”

萬氏有些遺憾,轉而又想打發人去鍾府拜會,宋澹伸手攔了、看神情似還頗有些疑慮,當場卻並未當著兒女們的麵說太多,隻轉而道:“疏妍奔波半月有餘,當也累了——今日便早些回房歇息,有什麽短缺的盡可同你母親去說。”

宋疏妍不知父親說這話是不是有意避著自己、心頭微微一刺,但終歸也沒多說什麽,隻再拜道:“謝父親體恤。”

她的院子在雅言堂西側,名字是自己取的,擬作“平蕪館”。

不大的地方,院子約不過三丈見方,牆角架了一座小秋千,房內以一架四扇屏風區隔內外,間裏除去一張長案便隻剩個三麵圍合的檀木床、再並一個有些舊跡的頂箱櫃。

一年中她隻有月餘住在此處,平時隻有兩個粗使丫頭內外打理,她們貫會糊弄人,房裏各式器皿落了厚厚一層灰也當瞧不見,還得墜兒這個大丫頭親自擼起袖子擦洗,脾氣一向不好的崔媽媽有心要沉下氣來打罵幾句立立威風,又恐招惹是非得罪主母最後反讓自家小姐遭罪,於是終歸憋著沒發裏外裏受氣。

宋疏妍也在親自收拾書案,還意外翻揀出幾張去歲臨摹的舊畫,那時她剛學丹青不久、一幅墨竹圖也臨得歪歪扭扭;正莞爾,忽聽院子裏傳來些許動靜,推開窗子探頭一看,果然是她二哥來了,正穿過拱形的石門往裏走,一進門便對那兩個粗使丫頭撂了臉,申斥:“提前半月便說你們小姐要回,怎麽今日院子裏還亂得沒個章法?她性子柔和不與你們計較,你們就可以下犯上欺負她了?”

一番發作駭得兩個丫頭白著臉下跪告罪,一旁的崔媽媽和墜兒則是誌得意滿,宋疏妍留在屋裏,心想出去攔了是下了二哥臉麵,出去不攔又會顯得她狐假虎威,索性就沒出門摻合;過一會兒宋明真進了屋,一進來就說:“你這屋裏的人未免太過憊懶,合該好好給她們立立規矩。”

宋疏妍沒立刻接話,隻先請他坐,招過墜兒上了茶後又端出方才宋明真在堂上給她的櫻桃饆饠,玩笑道:“二哥哥算盤打得精,說是給我買茶果,實則還不是讓我用這個招待你?”

“剛還說你有良心,沒想到竟走了眼,”宋明真笑罵,“這一年在哪裏學的油嘴滑舌?全用來氣我。”

宋疏妍彎起眼睛笑起來,小女兒家真心歡喜的模樣看上去更惹人憐,隻是她笑得不多,沒過一會兒眉目又淡了,添茶的工夫輕輕向屋外掃一眼,是在看那兩個剛挨了訓斥的丫頭,轉過頭來聲音更輕,說:“我並不在府中久居,於她們也不算正經的主人家,二哥哥不必為我惹嫡母不快。”

她清楚的,其實次兄在家中的處境也頗為微妙。

他的生母吳氏出身平平,當初隻是因為宋疏妍的母親喬氏遲遲無法生育才被以“好生養”的名目納進房裏,身為庶子本就多些艱辛;遑論他又素來不喜讀書、一心要應武舉,比不得長兄二十一歲中文舉的本事,在宋氏這樣的書香門第就更顯尷尬,平日裏沒少受父親叱責。

如今嫡母萬氏本就在內宅說一不二,給誰一個軟釘子都是夠受,左右她並非常年住在家中,有些小事忍一忍就過了,沒必要誰為她出頭惹得一身麻煩。

宋明真也曉得她的心思,更知她自小就是這樣看得開忍得下,卻反問:“你怎麽就不算‘正經的主人家’、難道還當自己是客人?終有一日你要回到這裏,總不興真在錢塘過一輩子。”

“至於嫡母,”他輕哼一聲,有些漫不經心,“幼時也就罷了,如今你我都已成人,她又能掀出什麽浪來?遑論開春之後便是武舉,左不過我高中之後再同她計較,封了將軍帶你和疏清出去風光。”

這是逗趣的話,可卻聽得出他是真心拿她當妹妹看,宋疏妍心中感動,笑更帶著三分軟,口中隻說:“那也不能太張揚……麵上總要過得去。”

“你麽,正是做表麵功夫的一把好手,”她二哥哥伸手點點她的眉心,“實則我也知你不必我護著,自己就有辦法過得安寧。”

“那也不是,”宋疏妍又笑笑,眼睛一轉,忽而顯出幾分活潑,“總有些事要二哥哥幫我,今晚便有一樁。”

宋明真挑挑眉、問是什麽,一旁的墜兒聽了抿嘴直笑,搶話說:“我家小姐是要央二公子陪著去東市呢,明日主母便要做禮,小姐還不曾備妥禮物。”

一聽是要為萬氏奔走、宋明真的興致立馬就敗了,當即擺擺手道:“我當是什麽,如此小事也值得你親自跑一趟?打發人去就是了,趕路半月你也不嫌疲累。”

其實宋疏妍也並非什麽都沒準備,還是從錢塘帶來了一些風物特產,隻是怕太過簡單登不上台麵、這才要再去備個厚的撐場麵;可她能有幾個錢?外祖母統共不過給了三五十兩,這些日子還要打點下人,可不夠花。

墜兒心疼得緊,趁機又替她家小姐敲起竹杠,對宋明真說:“打發人去倒不難、墜兒便能代勞,隻是這銀錢……”

宋明真一愣,接著失笑,心知自己是遇上了訛人的,當即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宋疏妍又笑起來,哄得他更沒脾氣,最後隻好邊掏錢邊說:“你們主仆二人今年是一個壞過一個,可見女子十四是個坎兒,此前再招人疼過後也要討人厭的……”

墜兒可不管,趕緊捂著嘴把錢收了,一邊作揖一邊甜甜地說“二公子萬福”,又殷勤地給添了好幾回茶才把人送走,回來以後又十分感慨地對自家小姐說:“二公子真是世上頂頂好的人,也不知往後哪家小姐會有這樣好的福氣做他的妻子……”

宋疏妍聞言一笑,反問:“怎麽,由人騙錢便是頂好了?”

“不止呢,”墜兒的眼睛亮亮的,“二公子還生得俊——是墜兒見過最俊的公子!”

說到這裏忽而一頓、似是想起了什麽,又改口:“不對不對,是第二俊——比前兩日在山裏幫咱們抬車的公子還是差那麽一些!”

那個人……

宋疏妍一愣,眼中卻浮現不出那個男子的模樣,憶及那夜隻能想起窗外呼嘯的風雪以及一片蕭索中駿馬清越的嘶鳴,再細些也就是他那雙沾染了泥土與雪水的手,窗牖縫隙間偶爾閃過的背影那樣模糊,全教人看不清。

——原來竟是個很英俊的男子麽?

宋疏妍淡淡一笑,心中隻慨歎這萍水相逢因緣的單薄,口中淡淡應了一句“是麽”,接著便轉身回內間收拾書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