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世人都說浮生若夢,朝可見瓊樓玉宇閬苑仙葩,夕則聞春潮退盡曲終人散,方醒之時抬眼一看,不過是空中樓閣起了又塌、早沒有什麽新鮮可講——宋疏妍與方獻亭之間也無非就是這樣的一夢,隻是各自做得久些,最早該要追溯到元彰七年去了。

那年她才十四歲。

年關將近時長安來信催她歸家開歲,然九月裏外祖父剛剛病故、外祖母的身子亦有些不好,她便在錢塘多留了一段時日,遲遲不肯動身北上。

“你這孩子……”

外祖母看她的眼神總是慈愛又無奈。

“你外祖父已經去了,我又還能陪你多少日子?錢塘終非你的歸處,還是早些回長安去尋你父親罷……”

“……他其實也無多大的錯處,宋氏門第高貴本非喬氏可以攀附,你母親既做了他家主母難免就要受些銼磨……至於那萬氏和吳氏……唉……”

“鶯鶯,他畢竟是你的父親……待我隨你外祖父去後,他便是這世上唯一肯真心照顧你的人了……”

“真心”二字十分金貴,亦是宋疏妍打從少時起就盼望能從父親身上得到的東西,可惜自母親亡故後她便由外祖父母撫養長大,每年最多不過會回宋家過上一季,比起家中繼母和庶母所生的子女,她於父親大概更似一個登門頻仍的遠客。

她極明白事理,也沒什麽貪妄之心,雖則偶爾遺憾自己親情單薄、卻從未指望能當真得到父親愛憐,隻是外祖母卻與她想得不同,近些年尤其執著於把她往那邊推,想是已然在為自己百年之後做打算了。

今歲的離別似乎尤其惹人傷感。

離家前她在外祖母床前守了一夜,出門時隻有舅舅一家送她,舅母為人率直、與她說話也不曾藏私,便直道:“母親最掛念的便是你這個外孫女,便是對嫡親的也沒對你這般上心,你若真是孝順、這回便在長安待久些,一來莫讓老太太覺得你受人欺淩平添憂慮,二來往後也方便提攜你表兄他們……”

她都聽進了,低垂著眉眼點頭稱是,隨後便同幾個貼身的仆役一同上了北去的行船,外祖母處事一貫細心,還囑舅舅托了恰巧也要去長安的舊友同行照顧,萬不會出什麽意外。

其實她倒也不必誰人關照,自己原本就沒多嬌氣,何況隨行的還有自幼陪在身邊的乳母崔氏、大丫頭墜兒和小廝成頌,已然十分妥帖;隻是那位世叔是個官身,自錢塘至長安兩千多裏路、一路舟車要走上大半月,有他在不管怎麽說都比她們獨自擔待要好得多。

到了十一月初,一行人總算經漢水而達商州,長安已然在望,卻因江麵霧鎖而難以行船,無奈之下隻好改走陸路;那位世叔打發人去賃了馬車,自己卻半途遇上同鄉舊友,遂問宋疏妍可否在商州再多等兩日,以便他同故交敘舊。

宋疏妍不願拂長輩的意,隻是她繼母萬氏的生辰將至,若趕不及回去難免會被視作失禮、更可能招致父親責備,是以斟酌之下還是婉拒了,說家中另有要事,莫如她和家仆先行北去,等到長安後再答謝長輩這一路護送的恩情。

商州距長安不過三百裏之遙,若乘馬車大概一兩日便可到達,那位世叔衡量片刻,也覺在家仆護送下走這麽一段不是什麽大事,遂與宋疏妍一行別過,又囑她途中多加小心。

可惜近鳳翔府時天又下起大雪。

中原之地氣候與江南大為不同,北方冬日的嚴寒鑽心蝕骨,宋疏妍與崔媽媽墜兒一同坐在車裏,即便麵前就擺著燒熱的炭盆也還是冷得四肢僵緊,車外雨雪交加,令人越發感到自己之於天地造化的渺小。

崔媽媽一直為宋疏妍搓著手,時不時還要為她緊緊身上的披風,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說:“翻過前麵那座山便可瞧見長安城了,等到了宋府老奴定讓人去為小姐做件暖和的小襖——還有披風,也要做厚實些的!”

“不止呢,到府頭件事該是好生泡個熱湯,”一旁與宋疏妍年紀相仿的丫頭墜兒也接了口,一邊說還一邊打哆嗦,“去年廚房做的黃耆羊肉也該來上一碗,熱乎乎的能救命!”

她是發了饞、巴不得馬車立刻停在宋府門前,宋疏妍的心卻還留在錢塘,也不知此刻外祖母是否已經睡下了、舅母又是否按時為她煎了藥;躊躇間又聽坐在車外同車夫一起趕車的成頌問:“小姐,天已黑了,咱們是連夜趕路還是在驛館稍歇一晚?”

那日已是十一月初八,若連夜趕路則可九日達長安,回府後還有兩日的餘裕為繼母生辰籌備賀禮,再晚恐怕就有些匆忙了;宋疏妍沉吟片刻,隔著車簾答:“若不為難還是加緊些回去吧,以免再生事端。”

成頌應了一聲,馬車便繼續冒雪向山中行去,奈何積雪甚厚道路難行、途中有不少顛簸,崔媽媽是有些惱了,朝著外麵喊:“駕得穩些——仔細莫要磕著小姐——”

哪料話音剛落車便更劇烈地一震,墜兒在旁未及驚呼,頭已“砰”的一聲撞上了車牖;宋疏妍亦險些被翻倒的炭盆燎了裙裾,被崔媽媽扶穩後方有些急切地問外頭:“出了何事?”

成頌連連告罪,說是山路坎坷車輪陷進了泥裏,請小姐在車內稍坐、他和車夫一同試著把車拖出來。

宋疏妍答了一聲“好”,接著便聽外頭傳來車夫揚鞭抽打馬匹的聲音,馬不斷哀叫粗喘,伴著車身持續的震動頗讓人感到些許不安;半晌過去卻仍停在原地,後麵推車的成頌已是氣喘籲籲,崔媽媽一看不行便要拉著墜兒一同下去幫忙,又回身攔住欲一並起身的宋疏妍,說:“小姐便在車上坐著吧,外頭大寒您可受不住,有咱們幾個也就夠了……”

——可惜卻不然。

山路極是泥濘,化去的雨雪攪著汙泥將車輪深深拖在坑底,外頭冰天雪地,一個小廝並上兩個丫頭婆子又能使上什麽力?宋疏妍坐在車裏,隱約聽到墜兒又低叫了一聲、或許是腳底打滑摔進了雪裏,於是再也坐不住,起身便要撩開簾子下車。

——便是在此時聽到了陣陣駿馬的長嘶。

那時她還不識他的馬,聞名天下的神駒濯纓正如踏雪之飛鴻,清越的嘶鳴在空曠的雪夜顯得異常清晰,風起時她在車簾搖曳間從縫隙裏窺得一點模糊的蹤影,黑色的駿馬異常高大雄健,而那個高踞於馬上的男子卻隻以背影示人、令她看不清他的臉。

“公子——”

她在車內聽到崔媽媽急切又歉疚地喚。

“雪路難行,這車輪在泥裏陷得深——有勞尊駕,可否搭把手?”

他們是真正的萍水相逢、彼此連麵都不曾見過,宋疏妍心道崔媽媽這口開得不妥當,畢竟此地距西都已不過百裏,往來之人身份多半貴重,萬一衝撞難免會給家中帶去麻煩,稍後又聽那人身邊的隨侍低聲道:“公子,主君那邊……”

語氣頗為匆忙,似是還有要事在身。

她垂下眼睛,暗想還是先行致歉為宜,開口前卻先聽到一陣簌簌的聲響,像是那人下馬步雪走到了車後。

“舉手之勞,”他的答複透過窗牖低低傳進宋疏妍耳裏,“此事女眷亦不便過手,請讓一讓吧。”

聲音極清淡,正似此刻車外飄飛的霜雪,冷清之外卻還有些許餘溫,令人無端想起詩中所記的綠蟻新醅酒;她略一晃神,隻這麽一眨眼的功夫車子便猛然一震,是他和他的隨侍從後抬起了車下的橫木,比方才成頌他們三人折騰半晌有力得多。

前頭的車夫也極有眼力,瞅準機會又狠狠抽打馬背讓它向前拖拽,那馬連連痛叫,短暫僵持過後車尾忽而向上一起——竟果真從泥坑裏脫出了身。

眾人不及歡喜,那畜牲卻似受了驚,吃痛之下竟要掙脫車夫手中的韁繩,駭得他在車外大喊:“小姐,快下車——下車——”

宋疏妍不知車外變故,卻已被這番劇烈的顛簸摔下了車座,動**中伸手緊緊扒住車牖想站起來,卻亦有些使不上力;驚惶之下又聞一陣馬嘶,被風吹起的車簾外出現了那陌生男子的背影,他正緊緊拉著驚馬的韁繩,一雙有力的手青筋暴起,依稀還帶著方才抬車時沾上的汙泥。

隻是極匆忙的一瞬,很快車簾便又垂墜而下遮住了她的視線,與此同時那拉車的馬也漸漸平靜下來,車外寒風呼嘯大雪紛飛。

“小姐可有受傷?”

他的聲音再次傳來,與她僅僅一簾之隔,她忽生出幾分赧意,答複時便慢了一些,那人也不催促、隻恪守禮節留在簾外,直到她回:“……一切安好,多謝公子。”

他應了一聲,身影從車簾前消失了,過一會兒又經過她的窗牖——北地的男子十分高大、將那一地的雪光都遮去了大半,聲音卻似寒枝抖落的碎雪,又與她說:“馬已受驚,恐不便再走夜路,此地向前再無驛館,小姐還是命人折返山下休整一夜再行趕路為好。”

此一句叮囑頗為寡淡,恰似那個業已熄滅的火盆,明明並未燒著明火、卻有令人觸之難忘的餘溫;宋疏妍心中感激、也應了一聲,那人便不再停留駐足——她聽到他讓隨侍牽來他的馬,離去時窗外又傳來良駒與劣馬截然不同的清越嘶鳴聲,繼而蹄聲漸漸縹緲、似已去得遠了。

她在聲息平靜後才輕輕推開窗子。

……隻在一片雪虐風饕中看到一點墨跡般漸漸淡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