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子病倒了。

畢竟隻是一個稚弱的孩童、扛不起這摧人心肝的諸多禍亂,先帝大斂後便發起了高熱,連日來皆昏迷不醒。

他已從東宮遷居至觀風殿,這裏前幾日才曆經帝王大喪,區區幾日工夫便又迎來了一位新主人,或許江山代代便是如此,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內殿中的燈都點亮了,小天子燒得通紅的臉頰綴滿汗珠,夢魘裏一會兒喊著“父皇”一會兒又喊著“母後”,瘦弱的小手一直胡亂地伸著,似乎總渴盼能有人拉住他。

——也的確有人拉住了他。

一雙溫柔細膩的手,半個時辰前還在崇勳殿內批閱群臣奏章,如今又像真正的母親一樣為生病的孩子端著藥碗,一下下輕輕舀著苦澀的藥汁。

“朝華,”宋疏妍有些疲憊地喚過自己身邊的宮娥,“把陛下扶起來。”

朝華依言而行,動作既穩妥又麻利,衛熹卻還是難受地呻丨吟出聲,呼吸又粗又重;宋疏妍的眉頭始終皺著,哄慰人的聲音卻十分輕柔,病中的天子或許也感覺到身邊的人是她,終於慢慢放鬆戒備把藥喝了下去,令內殿中伺候的一幹宮人都默默鬆了一口氣。

“去叫個太醫署的人來,”宋疏妍把空了的藥碗遞給夕秀,“今夜就在外殿守著,時時看顧陛下。”

夕秀應了一聲“是”,接過藥碗躬身退下了,與朝華錯身時又悄悄給對方遞了個眼神兒,是提醒她別忘了勸人休息;朝華會意,在夕秀退出去後斟酌著上前一步勸:“太後……夜已深了,請早些回積善宮歇息吧。”

“太後”。

這實在是個有些陌生的稱呼,畢竟自太清三年入宮之後她便一直被稱為“皇後”,直到小半月前那場宮變過後眾人才改了口,令她至今都有些難以適應。

也是……一個不過二十五歲的女人,怎麽就是“太後”了呢?

她淡淡一笑、神情有些縹緲,搖搖頭說:“下去吧,孤再留一會兒。”

——喏,連自稱也跟著變了。

朝華欲言又止,看著宋疏妍的神情頗有些為難,躊躇間又聽一個內侍跪在外殿道:“啟稟太後,宋將軍來了,正在殿外侯著。”

這話讓宋疏妍的神情變了變,依稀有一抹亮色從眼底劃過,淡淡的並不顯眼;她略猶豫一下,伸手為昏睡中的幼帝掖了掖被子,隨後慢慢站起來,轉身向殿外走去了。

夜中仍是淒寒。

年關將近、洛陽總難免飄雪,今夜依然在下,隻是不像半月前那樣駭人;宋明真便在這樣的夜雪裏等著自己的妹妹,看到宋疏妍從殿中出來眼前也是一亮,與半月前帶兵救洛陽、以一個“誅”字震懾群臣的凶戾模樣大不相同。

他欲下跪行禮,宋疏妍卻扶住了他的手臂,難得聲音帶了一絲笑,說:“左右既無旁人,二哥也不必如此——快請起。”

是了,眼前這位乃是宋氏主君宋澹次子、從四品宣威將軍宋明真,他是當今太後異母的哥哥,也是宋家這一輩那麽多子侄裏同宋疏妍關係最為親厚的一個。

“禮不可廢。”

他對妹妹笑笑,仍堅持下拜。

“臣叩見太後。”

宋疏妍歎了一口氣,恍惚間又想起七年前自己剛入宮時的光景,見到父親叔伯一樣要受他們跪拜,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她還是未能習慣這獨自站立的冷寂。

“請起。”

但也隻能這樣答。

宋明真依言起身,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下著小雪的天,道:“今夜無風,倒難得可以出去走一走——將軍若不介懷,便與孤且行且談吧。”

那夜的確無風。

肅穆的帝宮許久沒有這樣安靜了,半月前的驚變似乎隻是鏡裏觀花一場虛無、像沒發生過一樣了無痕跡,隻有每隔三五步便能瞧見的身穿玄甲的神略軍士兵證明著此前的一切紛爭都並非幻夢。

宋疏妍同本家兄長走在一起、傘自然由他撐著,朝華夕秀和一眾宮人都跟在身後,空闊的帝宮顯得十分靜謐,那些陌生的士兵也顯得分外冷肅。

“隰州……”

她忽而開口問,不知何故又中途停住,彼時宋明真似歎了一口氣,看向妹妹時神情間有種微妙的憐憫,斟酌片刻方答:“前日來的軍報,鍾曷兵敗退至延州,隰州形勢暫緩,往後數月當無虞。”

新君年幼不可主政,一切政務都需太後經手處置,這些奏報她早已讀過,隻是文書中的三言兩語終歸太過寡淡,遠不及真正的沙場生死來得驚魂動魄——鍾曷雖退,那衛錚卻還盤桓不去,過幾日是否又要興兵作亂?隰州在北,與東突厥亦相隔不遠,如若他們趁虛而入揮兵南下又當如何?

此次宋明真親率兩萬神略軍救洛陽,那是潁川軍精銳中的精銳,雖則一舉穩住了東都政局,可前線……

“還是太冒險了些。”她的聲音有些輕。

宋明真看了她一眼,又歎氣,某一刻或許也想像兒時那般伸手摸摸妹妹的頭,但念及如今時移世易,終於還是作罷。

“東都為重,你和陛下又都在這裏,”他的言語頗為克製,“……他必然是要救的。”

“他”。

輕飄飄一個字,那時卻像有千鈞重,落在宋疏妍的耳朵裏,讓她的眼睫微微顫了顫。

“嗯。”她低低地應。

“隻可惜兩萬兵還不足以震懾衛弼那老匹夫,”宋明真微微眯了眯眼,語氣變得很重,“之後你打算如何?”

的確。

兩萬神略軍雖使帝宮暫免浩劫,可隱憂卻始終潛於淵底經久不散——洛陽一派拒不遷都,陰平王衛弼和中書令範玉成更力主才人董氏上位,上書稱要立東西兩宮太後、奉董氏為聖母皇太後,本意不過是要分去宋氏臨朝之權,與金陵一派分庭抗禮。

如今天子尚在病中、此事還能往後延上一延,可一直拖著也不是辦法,兩黨相爭已臻白熱,此時隻要有一步行差踏錯便會掀起滔天巨浪,彼時於國家便是分裂之禍。

“先帝委任五大輔臣,本意便在頡頏製衡,”宋疏妍平靜地開口,看得太清的人總不免會多些疲倦,“兩宮之勢恐不可免,隻是眼下不可應得太快,以免他們求得更多。”

宋明真點點頭,心中卻覺如今這雲譎波詭的朝局令人心中鬱氣難消,再側過頭看妹妹,又想這樣的日子她已經過了七年,往後還要一直這麽過下去。

“可惜父親太過執拗,”他心中不忍,神情間亦有些哀色,“不然當初……”

當初?

往事最不可溯,否則多半要傷筋動骨,宋疏妍沒有繼續聽,宋明真也沒有繼續說,兄妹二人沉默著繼續在雪中徐行,來路和去路都漸漸顯得朦朧了。

時近酉時、宮門將要落鎖,宋明真一介外臣自當遵禮出宮,宋疏妍本欲回崇勳殿繼續處理未了的政務、或者轉道觀風殿再看看病中的幼主,隻是途徑梅園見雪中花色甚好,難得又起了幾分賞玩的興致,遂又多留了片刻。

此園是太清三年先帝為迎她入宮所築,更曾以禦筆親題“玉妃園”三個大字,據說工部為此花了大力氣、將許多不同花種從各地運至洛陽,又請花匠終年精心養護,這才得來如今滿園芳菲;實則她倒不是喜歡鋪張的性子,比起“玉妃”這樣矜貴的別稱,反倒更愛“玉霄神”一類自在的雅號,隻是這些話不必多說,天下人隻要知道先帝盛寵宋氏皇後、對金陵宋氏甚為愛重便足夠了。

此刻她緩緩走在花間,幽幽的香氣十分淺淡,即便簇擁著開了滿枝也不讓人覺得熱鬧,大抵因為梅花曆來便是孤芳,若遇落雪就更顯得寂寥,蕭瑟的白像在為它戴孝,終歸要將它送到泥土裏去的;身後的宮人都有些惶恐,朝華提著宮燈靠近了幾步,勸:“太後,雪夜天寒,咱們回吧……”

燈影搖搖擺擺,卻有幾分擾亂了花間的安謐,像是不速之客闖進三清幻境,多少要礙人家的眼;她想她也的確該走了,有些東西寄在某個人名字底下、卻未必當真屬於誰,何況還有那麽多事要做,不可總是耽於醴夢。

離去前卻忽有一陣微風吹過、淡淡的清寒,拂下一朵朱色的落花,飄飄搖搖落在她襟上,像是對她戀戀不舍;她有些出神,耳中卻聞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異響,像是有人不慎踏上花枝,自此遊園驚夢一場空。

她回過頭去看,身邊的宮人早已盈盈拜倒,宮燈映照間有一人自花木濃淡處走出,一身戎裝玄甲,像是方從千山萬壑之外匆匆而來,飾以鷹紋的金冠上同樣落了花瓣,鵑鳥類鷂而果勇,白梅似雪而優柔,他便在這樣潦草唐突的幻夢中看她,跪拜前的那一刻被生生拖成日日月月年年,終不免要讓她想起許多不可觸碰的過往,有許多絲絲纏纏錯綜交雜的苦澀,又在零星幾個曲折回環的角落藏著一點動人心魄的甜蜜。

“……方侯。”

她看似無波無瀾地這樣稱呼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