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是先帝受了奸佞蒙蔽!”

範玉成雙眼狠狠眯起,字字淩厲如刀。

“長安已失,東都焉能再丟?自古王氣皆在中原,若倉皇南渡則民心必然離散,那才當真是亡國之兆!”

“亡國”二字振聾發聵,不單令下首百官心膽俱碎,更令那禦階之上年幼的新君麵色煞白——他不過隻是一個區區十三歲的稚子,剛剛才從父皇手中接過這風雨飄搖的破碎江山,怎能立刻就成了亡國之君?

……那是要貽笑萬世的。

金陵一派的官員都瞧出了天子的動搖,心知此時若穩不住局麵等待他們的便是萬劫不複的深淵,宋泊遂將心一橫,又踏前一步厲聲質問:“那敢問範相可有退敵妙計?如今宗室離心,衛錚盤踞鳳翔府虎視眈眈,鍾曷更夥同吳懷民從隴右一路打到了隰州!邊境一線都不安穩,吐蕃突厥蠢蠢欲動——若洛陽被破又當如何?你們將天子安危置於何地!”

“有仗就打!”

陰平王甕聲放出豪言。

“敵寇不過賊子,焉能毀我大周三百年基業!我看爾等是被嚇破了膽,這才一心要鼠竄回金陵老家!”

“一派胡言!”又一金陵派的老臣站出來憤而反詰,“陰平王如今在此誇下海口,當初河中府生亂時怎麽不見自請帶兵抗敵?眼下唯有君侯浴血在前平我國難,哪裏又可見陰平王的凜凜威風颯爽英姿?”

這句嘲諷實在有些辛辣,便如一個巴掌狠狠扇在陰平王臉上,他當場大怒,直直劈手指向金陵派一幹人等,怒罵:“本王豈是懦弱怯戰之輩!今留於朝中便是為了防備賊子趁虛作亂!——你們還當旁人不知?宋澄夥同幾州刺史攜兵北上直指東都,便是打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算盤!”

語罷,又忽而冷眼瞥向一旁靜立的宋疏妍,陰陽怪氣:“前朝竇氏之禍曆曆在目,而今幼主方登大位,諸君可要引以為戒!”

這……

誅心之言句句直指皇後,顯然是疑心她要借南渡之機獨攬朝綱遺禍衛氏江山,而此時他提及楚州刺史宋澄便是又在金陵一派的官員心上狠狠紮下了一枚釘子,讓他們明白援兵已不可能到來、洛陽終是一座陷於他手的孤城。

老臣中有人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頹然跪了下去,便是宋泊忽聞此等噩耗也不禁臉色蒼白地閉了閉眼,陰平王眼中劃過一抹尖利的得色,又側首給身邊的中書令範玉成遞了個眼神,後者當即會意,又轉身向殿側已經被駭得滿臉呆滯的才人董氏一拜,高聲道:“請太後登鳳座——”

……太、太後?

群臣嘩然,紛紛將目光重新轉回才人董氏,那自白鷺台歸來的廢妃似是懼意更盛、渾身都在打著顫,彷徨不決時又被麵色冷沉的陰平王深深看了一眼,立刻又出了一身冷汗,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向禦階而去。

“放肆。”

冷清清的一聲,便如碎雪倏然落在眾人耳邊,董嫻於無措中回頭去看,正遇上皇後那雙透著涼意的眼睛;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仿佛她隻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既是正五品才人,見了本宮緣何不拜?”

並未疾言厲色,隻是這麽輕輕的一聲,可那獨屬於正宮皇後的威嚴卻那麽清晰地被在場所有人感知,而才人董氏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又使二人的氣度高下立判。

洛陽一派見之紛紛扼腕、暗恨這董氏乃糞土之牆不可圬也,一旁的範玉成則是一見形勢不對便立刻上前一步阻攔道:“太後乃天子之母,世間何人可受其一拜?娘娘莫要亂了尊卑!”

“尊卑?”

宋疏妍淡淡一笑,略有諷意。

“先帝未嚐廢後,範大人卻敢使一介廢妃居於本宮之上;天子尚未開口,爾等又一同唱和視陛下若無物——與本宮談尊卑,不嫌荒唐可笑麽?”

“你——”範玉成急切欲辯。

“先帝停靈於殿西,陰平王與範相似已無心尊奉,”她直接打斷了他,以君後之姿垂眸俯瞰臣子,“那天子端坐於明堂,金口玉言二位又聽是不聽?”

語罷,徐徐回頭看向站在禦階之上的幼帝,平和的目光無波無瀾,隻喚了一聲:“皇兒。”

新君本已神情呆滯麵色慘白、似早已被駭得神魂出竅,此刻卻在這一聲呼喚中重新醒過神來,看向宋疏妍時孺慕之情溢於言表,立即應:“母後,兒臣——”

洛陽派的官員們又怎會不知新君將作何選擇?

他自五歲起便養在仙居殿、被皇後親手撫育長大,又素來以自己的生母為恥,如今怎會棄皇後而投才人董氏?陰平王一看大勢不妙,立刻大手狠狠一揮,斷喝:“來人!速將忤逆太後之徒盡數拿下發大理寺聽審!毋使妖言再惑陛下!”

帶兵圍在明堂之外的衛麟等的便是這一刻,一聽他父親召喚便立刻反手砍倒了兩個北衙禁衛軍——天曉得他忍了婁蔚這個不長眼的狗雜種幾時!他婁氏算什麽東西?不過是為潁川方氏賣命的一條狗!除去他哥哥婁風略有幾分本事,其他子弟又有什麽值得稱道?如今他陰平王府有私兵近十萬,今有三萬調至東都足以牢牢掌控帝宮,是父親一直礙於名聲不想跟宮中禁衛徹底撕破臉才屢屢命他退讓,這姓婁的莫非還真以為他是怕了他不成!

眼見衛麟眼中泛起凶光,婁蔚也立刻提劍迎上,原本尚能維持表麵太平的禦庭立刻成了廝殺一片的煉獄場,將士的鮮血染紅了覆蓋著霜雪的漢白玉地,痛呼與慘叫處處可聞宛若鬼哭。

隻是北衙六軍雖則驍勇,區區一萬之數又怎會是陰平王府三萬兵的對手?何況集於明堂前的左不過三千人,更是沒多久便落於下風,婁蔚將軍本人亦深陷鏖戰無法脫身。

殿中臣子大多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哪裏見過這等以命相博血肉模糊的場麵?須臾之間皆是大亂,也就隻有幾個金陵派的老臣還記得要舍身護住他們的皇後;宋泊擋在最前、對上數個提刀而來的孔武將士也寸步不退,始終高喊:“亂臣賊子!亂臣賊子!——衛弼!你以何麵目見先帝!以何麵目對天下!”

陰平王全不理會,一邊單手製住尖叫著從禦階上奔下的幼帝、一邊眼中劃過一抹狠色——今日圖窮匕見,往後與金陵一派也必然再無握手言和的機會,那便不如斬草除根,將他們全都……

“衛麟吾兒——”

他高聲對明堂之外殺紅了眼的衛麟喊道。

“殺——”

一個“殺”字重若千鈞,便如鬼門洞開使魑魅魍魎蜂擁而出,衛麟眼中血色更濃,邊集幾人之力將婁蔚狠狠按在地上卸了他的右肩、邊伸手從副將手中接過一張長弓,箭鋒越過四散奔逃的群臣直指那位尊貴無上的皇後。

他、他這是要……

“娘娘——”

婁蔚目眥欲裂肝膽皆碎,可恨卻被幾人按在地上分毫動彈不得。

“娘娘——小心——”

撕心的呼喊被輕而易舉淹沒在士兵的喊殺聲中,皇後柔弱秀美的身影便如枝上一朵即將凋零的花,明明盡態極妍不可方物,卻又命途多舛難避風霜。

隻在頃刻之間——

那鋒銳的利箭便向她——

飛——射——而——去——

釘——!

一聲清脆的鐵器碰撞聲,輕飄飄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紛亂中,暴烈的寒風亦於此刻呼嘯而起,遮去了天崩地裂般洶洶而來的金戈鐵馬之聲。

——那是天降的神兵,似滾滾江潮一般自遠方向明堂撲來,黑色的甲胄是令人定心的旗幟,被為血色浸染的漢白玉地襯得越發明晰;為首一人踞坐馬上,左手持弓、右手高舉一枚玉令,陰霾的天色下一個清清楚楚的“方”字如同烙印般紮紮實實落在眾人眼底,使那片刻前還混亂不堪的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見此令如見君侯——”

來人的厲喝聲如鍾鳴般響徹禦庭。

“如有犯上作亂者,誅——”